第二章 機緣巧合

一八四一年。

馬車停了下來。距離安妮坐上馬車,才剛過了一小會兒。然而,從伊頓廣場到貝爾格雷夫廣場的這段路程,根本就沒有必要乘車,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她寧願自己走路過來。可是不用說,在這類事情上,她根本不可能如願。一次都不行。片刻過後,車夫下馬將車門打開。他伸出胳膊讓她扶住,免得踩著腳蹬下車時失去平衡。安妮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定定站好。這個地方剛被命名為「貝爾格萊維亞 」,面前這所房子就是過去二十年間興建起的頗受好評的華麗「婚禮蛋糕式」典型建築之一。不過,在安妮·特倫查德看來,這所房子並沒有那麼神秘。過去二十五年間,她丈夫在各種大型廣場、街頭巷尾,為十九世紀的許多英國富人建造了這種私人宅邸,他同庫比特兄弟聯手,藉此創造了不少財富。

在她之前,兩位女士剛被迎進屋去,男僕敞著大門,正期待著她的到來。她別無選擇,只好踏上台階,走進空蕩的大廳,廳內候著一位女僕,準備接過她的披巾,但安妮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帽子。她已經習慣了接受自己不太認識的人的款待,而今天也不例外。今晚女主人的公公,是已故的貝德福德公爵,他曾是庫比特兄弟的客戶,而她的丈夫詹姆斯,則在羅素廣場和塔維斯托克廣場,替他干過許多差事。這些日子,詹姆斯很喜歡裝成一個偶然出現在庫比特辦公室的紳士,而且有些時候,這麼做還真的有效。他已經成功與公爵大人和他的兒子塔維斯托克勛爵結成了朋友,或者至少是友善的熟人關係。勛爵的妻子塔維斯托克夫人,一直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她是年輕王后的閨中密友之一,過著與眾不同的優渥生活。這些年裡,她和安妮幾乎就沒說過話,可在詹姆斯看來,要繼續加深關係,這就已經足夠了。老公爵過世後,新任公爵希望藉助詹姆斯的力量,進一步拓展羅素廣場的地產面積,詹姆斯便藉機暗示,安妮很想體驗一下大家最近都在談論的公爵夫人的新式「下午茶」,於是,請柬便送到了她的手裡。

安妮·特倫查德倒也不是完全反對丈夫努力向上爬的行為。不管怎麼樣,她已經習慣了。她看到了他從中得到的樂趣——或者說,他以為自己得到的樂趣——她並不是對他的願望感到不滿。只不過,她沒法再像三十年前剛到布魯塞爾時那樣,和他抱有同一個願望。她心裡明白,女主人們之所以將她請進家門,只是因為丈夫下達的指令,而他們之所以有此指令,也只是因為詹姆斯能夠派上用場。他們會送出各式各樣的珍貴請柬,邀請她出席舞會、午餐、晚宴,還有今天的這種新式「下午茶」,然後利用詹姆斯的感激之情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這些安妮看得一清二楚,雖然詹姆斯還蒙在鼓裡,他們根本就是在利用他的虛榮心,把他控制在股掌之中。她丈夫相當於在自己嘴裡套上嚼子,並把韁繩交到了那些對他本人毫不在乎,只在乎他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利益的人手裡。在這當中,安妮要做的就是每天換上四五身衣服,和那些不甚友好的女士們一同坐在巨大的起居室里,之後再回到自己家去。她逐漸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她不會再因僕人的殷勤或是隨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奢侈的華貴場面而緊張不已,但也不會覺得有多了不起。她已看清了這種生活方式的本質:不過就是種不一樣的行事方式。她嘆了口氣,搭住鍍金扶手,沿著華麗的樓梯往上走去。牆上掛著一幅由托馬斯·勞倫斯 所畫的身著攝政時期服飾的女主人的全身像。安妮十分好奇,這幅畫是不是主人家特意做的仿品,好用來震懾倫敦這邊的造訪者,而真正的原件其實還掛在她位於沃本的公爵府里。

安妮走到樓梯盡頭,朝另一間想必會很寬敞的起居室走去,牆上鋪滿了淡藍色錦花緞,高挑的天花板上繪有精緻的畫作,房門全都鍍了金。屋內有許多女客,閑坐在椅子、沙發還有長榻上,她們小心翼翼地端起杯碟,卻不時弄得丁零噹啷響。幾位身著精緻服飾的男士,顯然是些不必工作的閑人,正坐在女士中間聊著閑話。有人抬頭看到安妮並認出了她,但她看到人群外圍有張空椅子,便徑直朝那裡走了過去。一位老夫人弓著身子去取一小盤三明治時,盤子從她手裡滑了下來,眼看就要掉到她那用料繁複的裙子上了,正好被從旁邊經過的安妮接了起來。老夫人高興地笑了。「太好了。」她隨即咬了一口。「我也不是不喜歡在晚餐前稍微用點蛋糕和茶來墊肚子,我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不能坐在桌子上吃?」

安妮已走到那張椅子面前,鑒於鄰座的客人發出了還算友善的問候,她想著自己應該可以坐下了。「這麼做的目的大概是不想有人覺得尷尬吧。大家可以四處走動,同她們喜歡的人說話閑聊。」

「是嘛,那我倒挺樂意和你說說話。」

這時候,女主人有些憂心地趕了過來。「特倫查德夫人,多謝您能賞臉過來看看。」她這話說得好像安妮不會在這兒久留似的,不過對於安妮而言,這也並不是什麼壞消息。

「能來這裡我很榮幸。」

「你不幫我們介紹一下嗎?」說這話的正是安妮剛才幫助過的那位老夫人,可看公爵夫人的神色,似乎不太樂意履行這份主人的職責。但隨後又爽朗一笑,清楚自己責無旁貸。

「請容我介紹,這位是特倫查德夫人。」安妮點點頭,等著她往下說。

「而這一位,則是里士滿公爵的遺孀。」她說出這個名號時,帶著某種極為濃重的總結意味,好像必須給有關這個話題的所有猜想都畫上句點一樣。緊接著是一陣沉默。女主人望著安妮,想看看她被這鼎鼎大名震懾住的樣子。這名字確實使她的客人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如果懷舊與悲傷之情也能稱作一種衝擊的話。沒等安妮說出半句能破除尷尬的場面話來,女主人就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現在,請允許我把您介紹給卡弗夫人和舒特夫人吧。」顯然,她想把那些無足輕重,並不打算深交的夫人們都打發到一起。可是,老夫人卻不樂意了。

「別著急把她帶走呀。我見過特倫查德夫人的。」老夫人皺起眉頭,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張臉孔。

安妮點頭。「您記性真好,公爵夫人,我還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呢。但您說得沒錯,我們確實見過。我有幸參加過您的舞會。那是在布魯塞爾,滑鐵盧戰爭之前。」

貝德福德公爵夫人十分吃驚。「您參加過那場著名舞會,特倫查德夫人?」

「是的。」

「可我以為,您不是最近才……」她適時止住了話頭,「我得去看看客人們還有什麼別的需要。抱歉失陪了。」她匆匆走開,兩位女士愈加仔細地審視起對方來。

終於,老公爵夫人開口說話了。「我還記得你。」

「如果是真的,我可太榮幸了。」

「當然是真的了,但我們算不上真正認識,對吧?」從這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安妮依然能夠看到,當年那個隨心所欲號令四方的布魯塞爾女王的痕迹。

「是的,我們不算認識。我們夫妻倆都盼著跟您打上交道,能夠受到邀請,我們實在深感榮幸。」

「我記得。我那早逝的侄子當時和您女兒相愛了。」

安妮點點頭。「也許是吧。至少,她是愛著他的。」

「是真的,我覺得他也一樣。當初我就是這麼想的。為了這事,我還和公爵討論了好一陣子,就在舞會結束之後。」

「這我相信。」兩位夫人都很清楚,他們討論的主題究竟會是什麼,只不過事到如今,再來刨根問底又有什麼意義?

「咱們還是換個話題吧。我妹妹就在那邊。這事會擾亂她的心緒,即便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安妮移過視線,看到房間那頭站著一位儀態高貴的女士,身穿一件裝飾有紫色蕾絲花邊的灰色絲裙,看起來比安妮也大不了幾歲。「我們倆相差不到十歲,沒錯,很令人吃驚吧。」

「您和她說起過索菲婭嗎?」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如今又有什麼要緊呢?反正我們的擔憂早就隨著他一起消逝了。」她停了一下,發現自己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對啦,你那個漂亮女兒呢?你瞧,我還記得她是個美人。她後來怎麼樣啦?」

安妮心頭一緊。這個問題總是令她痛心。「和貝拉西斯大人一樣,索菲婭也過世了。」每當提起這個消息,她總會用一種與平常不同,聽起來相當乾脆的語氣,免得自己說著說著,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就在舞會過後沒幾個月。」

「這麼說,她從未結過婚?」

「是的。她從未結婚。」

「我很遺憾。說來奇怪,我都能清楚地記起她的樣子。你還有其他孩子嗎?」

「是的,我還有一個兒子,叫奧利弗,只是……」這下輪到安妮說漏嘴了。

「索菲婭才是你的心頭肉。」

安妮嘆了口氣。無論事情過去多久,她的傷痛從未減輕半分。「我知道,為人父母的都該努力像那句宣言所說的,對所有孩子給予同等程度的愛,可我卻發現這很難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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