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爭前夕的舞會

人們常說,逝去的過往恍如異國他鄉,有著與如今完全不同的處事原則。談到習俗與道德、女性地位、貴族政治等種種細節時,確實是這樣。然而,過去與現在亦有相似之處。比如,野心、嫉妒、憤怒、貪婪、善良、無私以及最為重要的感情,自古以來便驅使著人們做出種種抉擇。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雖然生活在兩百年前,但他們的渴望與憤恨,還有心底燃燒的熱情,卻與如今的我們別無二致……

這根本不像一座即將爆發戰爭的城市;同樣也看不出來,這是個三個月前剛被割讓,又被另一個王國所吞併的國家的首都。一八一五年六月初的布魯塞爾,甚至說得上是歡欣雀躍的,集市上擺滿了販賣各色商品的貨攤,漆得亮堂堂的四輪馬車,從寬闊的馬路上飛馳而過,載著貴婦人和她們的女兒,忙著出席各種社交活動。誰也沒有料到,拿破崙皇帝的軍隊已經開始行動,而且不知何時就會在這城郊紮下營來。

對於這些,索菲婭·特倫查德一概都不關心,她正忙著擠開擋道的人群,帶著與她十八歲的年紀不大相符的堅定神情。同所有家教優良,特別是身處異國他鄉的年輕小姐一樣,她身邊跟著她的侍女,二十二歲的簡·克羅夫特,比她年長四歲。然而,要是在路上和別人起了什麼衝突,能出面護住對方的反而會是索菲婭,看著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她生得漂亮,甚至可以說很美,是那種典型的金髮碧眼的英倫美人,不過,從她那撇向一邊的嘴角你就能明白,這位可不是那種躲在媽媽背後的膽小怕事的乖乖女。「快點跟上,要是他出去吃午餐了,咱們這趟可就白來啦。」眼下,她正處在幾乎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那個人生階段,童年時期剛剛結束,一種缺乏經驗支撐的假性成熟隨之到來,使得她感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做到,直到真正成熟之後才會明白,那其實只是她的錯覺。

「小姐,這已經是我最快的速度啦。」簡嘟囔道。接著,像是為了印證她所言非虛,一名輕騎兵匆忙衝過來,擠得她往後退了好幾步,而那人竟毫不理會她受傷與否,徑直地走遠了。「這鬼地方,跟打仗似的。」和她家小姐不同,簡不是什麼美人,可她長得精神,又很結實,紅光滿面的,比起城市街道,倒更適合那些鄉間小路。

簡性格堅定,這點很得她家小姐歡心。「別那麼沒精打採的啦。」索菲婭的目的地就在前方,她從馬路上拐進了一個院子里,這地方原本是個牲口市場,如今被部隊徵用,變成了補給站。院里停著好些大貨車,大包小包的貨物從車上卸下來,正往周圍的倉庫里搬,除此之外,不時還有各個部隊的軍官湧進院里來,三五成群地四處走動,湊在一起商量著什麼,偶爾高聲爭執幾句。在這種地方,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帶著侍女突然出現,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注目,一時間,說話聲漸漸平息下來,最後幾乎全沒了聲響。「各位請不用在意,」索菲婭說著,冷靜地環視著四周,「我是來找我父親,特倫查德先生的。」

一位年輕小伙走上前來。「你知道上哪兒找他嗎,特倫查德小姐?」

「是的,讓你費心了。」說完,她便走向了看上去稍有些氣勢的主樓入口,循著台階上了一樓,簡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頭。門口已經站著好幾位軍官,顯然都在等待傳喚,然而,索菲婭並不打算乖乖等在門外。她徑直上前,推開門來。「你在這兒等著。」她吩咐。簡於是退回去,頗為自得地享受著男士們探究的目光。

索菲婭進了門,房間挺大,還很敞亮,屋裡有張平滑光亮的大紅木桌子,還有好幾件配套的傢具,不過,看得出來,這顯然不是什麼社交場地的擺設,是用於辦公而非玩樂的地方。房間一角,有個四十歲出頭、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同一位制服筆挺的軍官說著什麼。「誰這麼大膽子,敢跑到這兒來搗亂!」他猛地轉過身,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情緒立刻變了個樣,原本氣得發紅的臉上浮現出了寵溺的微笑。「怎麼樣啦?」他忙問。她卻只看了那軍官一眼。她父親立即點了點頭。「庫伯上尉,咱們先說到這兒吧。」

「好吧,特倫查德……」

「嗯?」

「特倫查德先生。但您可記得,那批麵粉必須今晚給到我們手裡。司令官可是叫我發過誓的,我絕不能空手回去。」

「我不是答應你會儘力而為了嗎,上尉先生。」軍官顯然是被惹惱了,可又不得不接受這種說法,畢竟,他也得不到比這更好的回應了。他點點頭,退出房間,屋裡就剩下了他們父女二人。「怎麼樣,拿到了嗎?」他顯然非常激動。這種熱忱表現得有點可愛:像他這麼一位發了福禿了頂的生意人,竟會突然間興奮得像個聖誕節前夕的小男生。

索菲婭緩緩地、像是要把那點時間榨乾用盡一般地打開手提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幾張白色卡片。「我弄到了三張。」她說著,一邊細細品味這份成功的滋味。「一張給您,一張給媽媽,還有一張給我自己。」

他幾乎是把東西從她手裡搶了過去。哪怕他一整個月不吃不喝,估計也不會表現得比現在更為急切。卡片上的字體簡潔而典雅。

他盯著手中的卡片。「貝拉西斯子爵會在那兒用晚餐吧。」

「當然了,那可是他的姨母。」

「說得沒錯。」

「不過,當天不會舉辦晚餐會。至少沒有正式的那種。估計只有他們幾個家裡人,和幾位住在那裡的客人。」

「他們總是聲稱沒有晚餐會,可事實往往並非如此。」

「您別是也在指望這個吧?」

他當然做夢都想,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不,沒有的事。我已經知足了。」

「埃德蒙說了,凌晨過後應該會有夜宵。」

「孩子,除了我,千萬別讓其他人聽到你稱呼他為埃德蒙。」不過,他的心情很快又愉悅起來,想到擺在面前的美好前景,短暫的不快早已一掃而空。「你趕快回去通知你母親。她得抓緊時間好好準備。」

索菲婭畢竟年輕,又有種盲目的自信,因而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做成的這件事究竟重要到什麼程度。況且,在這些事情上,比起她那已被沖昏頭腦的父親,她考慮得要更加實際。「時間太緊了,根本來不及做什麼。」

「那總能好好收拾一下,不至於丟了身份吧。」

「她不會想去的。」

「她會的,她非去不可。」

索菲婭開始朝門口走去,卻又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那件事情,咱們什麼時候告訴她呀?」她說完,望著父親。他被問住了,手不自覺地撥弄起衣服上的金錶鏈。真是奇怪。眼下的情形明明還同之前沒有兩樣,可他們談論的語調和內容卻已悄然發生了改變。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所說的話題,已經從挑選公爵夫人宴會的晚禮服,突然變成了什麼更為嚴肅的內容。

特倫查德先生語氣肯定地給出了答覆。「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事必須妥善安排才行。我們還是該聽他的。你快回去吧。順便把那喋喋不休的蠢貨叫進來。」女兒聽話地走出了房門,但詹姆斯·特倫查德卻仍心事重重地望著她剛才站定的位置。外面路上有人在大喊大叫,他踱到窗邊,看到一位軍官同一名商人激烈地爭吵起來。

門這時開了,先前那位庫珀上尉走了進來。特倫查德沖他點頭示意。是時候談生意了。

索菲婭猜對了。母親壓根不想參加那個舞會。「我們能拿到這請柬,不過是因為有人去不了罷了。」

「那又怎樣?」

「那樣太傻了,」特倫查德夫人搖搖頭,「我們去了也一個人都不認識。」

「爸爸會結識些新朋友的。」

安妮·特倫查德有時覺得,自家孩子實在太讓人生氣了。他們對生活一無所知,卻有種莫名的優越感。因為從小受到父親的縱容和嬌慣,總覺得富裕的生活是理所當然,從不去想這些財富究竟從何而來。他們根本不清楚,父母親為了走到現在這個位置,曾經度過多少艱難險阻,而他們的母親,卻不曾忘卻所踏出的每一步。「他會見到幾個在他工作的地方發號施令的軍官。而那些人,則會因為在舞廳里看到平時為自己部隊供應麵包和烈酒的男人,而感到驚詫不已。」

「希望您在同貝拉西斯子爵說話時,不要也是這種態度。」

特倫查德夫人臉色稍緩。「寶貝呀,」她握住女兒的手,「你可要當心幻想落空啊。」

索菲婭把手抽了回去。「我知道,您肯定不信他能有什麼正經意圖。」

「不,恰恰相反。我相信貝拉西斯子爵是個正派人。而且非常招人喜歡。」

「是嘛,那就好。」

「可是,我的孩子,他身為伯爵的長子,自然需要擔起這個身份所承載的一切責任。不可能單憑自己心意選擇配偶。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你們倆都年輕漂亮,偶爾曖昧調情其實無傷大雅,我沒覺得不高興。」她最後幾個字加重了語氣,表明接下來才是她重點要說的內容。「可這件事該適可而止了,索菲婭,趁著現在還沒聽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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