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程嬰與杵臼

一連幾天許克都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曹原,本想找個理由出差卻發現在當前這種緊要關頭任何理由都站不住腳,而且戈衛星他們還在急吼吼地等著消息。很快許克發現曹原似乎也在竭力迴避他,兩個人都不再像以往那樣有事沒事隨便串門,連上廁所都要先偵查一番以免在那狹小得毫無迴旋餘地的空間里相遇,好在也都無心召集下屬開什麼會,凡是不得不呆在公司的時候就都關在各自的房間里,但許克感覺橫亘在他和曹原之間的已經遠不止這一面薄薄的牆。就在同時許克陸續接到一些媒體熟人的電話,似乎想打聽什麼又想求證什麼,許克估計以曹原在媒體面前更高的曝光度打給他的這類電話恐怕更多,他也猜到這應該是戈衛星之流做的手腳,把內部問題外部化往往是促成問題解決的最有效的催化劑。隨著生命一點點流逝,許克很清楚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對他如此,對曹原如此,對九幫網也如此。戈衛星也很有緊迫感,又拿出只爭朝夕的名言來督促,說今日事今日畢。許克看了眼日曆,心想今年的事就在今年了結吧,他終於下了決心。

許克拿起桌上的分機剛要撥曹原的號碼,門被敲了一下便被無聲地推開,他抬頭就看見曹原靠在門框上,正沖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曹原一臉疲憊,好像走了很遠的路才從隔壁房間過來,眼睛裡看不出任何神采,許克乍一見還有些驚訝,隨即感覺看著曹原就像看著一面鏡子,自己大概也同樣的形容枯槁。曹原先清了一下嗓子,說:「聊聊吧。」

許克站起身整理東西,說:「去哪兒?邊吃邊聊還是邊喝邊聊?」

「哪兒也不去,不吃不喝照樣能聊。」曹原用一種奇怪地眼神掃視著整個房間,說,「這地方多好,屬於咱們自己的地方,要不去我那兒吧,以前老是我在你這兒泡著。」

許克很聽話地跟著曹原走到隔壁,曹原關上門,和許克圍著一張小圓桌坐下來,他先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說:「真奇怪,一到重大時刻我就緊張,一緊張就口乾舌燥可手裡全是汗,以前上台致詞、上電視之類的就這樣,嘴裡幹得很,手裡濕得很,後來鍛煉得挺不錯了可這會兒又這樣,你看……」

許克不得不瞟一眼曹原已經朝他張開來的手掌,說:「你我之間有什麼好緊張的,有什麼說什麼隨便聊唄。」

「今天不一樣,這次聊是歷史性的,許克,今天就是要劃時代,對你、對我、對九幫網都是,過去的時代就要過去,新的時代就要開始。」

許克的心跳驟然加快,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臉大概也紅了,他想這就叫心懷叵測吧,曹原的開場白讓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所預設的談話策略恐怕得有所調整,至於如何調整尚不可知,便學著曹原一貫的腔調搭訕說:「你別雲山霧罩的好不好,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有什麼大事搞得這麼玄乎?」

曹原皺起眉頭,冷眼審視著許克說:「你裝什麼糊塗?什麼大事你還不清楚?這些天一切都變得不正常,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吧?」

「那你說,我這幾天都在想什麼?」許克此時只得硬著頭皮反問,又惴惴地怕曹原說出什麼讓他下不來台的話。

「你和我一樣,都在想九幫網是不是已經註定要賣給漢商網,對吧?」

「啊?」許克剛露出一絲驚愕就忙點頭認可。「嗯。」

「你感覺已經無可挽回了嗎?」曹原問。

「不是感覺,而是確信。」許克答道,「凱蒙在五年前也是最早給漢商網投資的幾家VC之一,漢商網後來的成功上市已經被樹為凱蒙在中國互聯網投資的經典案例,上市後凱蒙的股份只陸續套現了一小部分,到現在還持有漢商網的不少股票。你沒關注一下漢商網的股票近期走勢如何?持續低迷!股市大勢本來就不好,漢商網搞的又是那種最傳統的電子商務,概念上毫無新意,業績嘛也是差強人意。凱蒙之所以熱衷於把九幫網賣給漢商網,就是想給一潭死水的漢商網注入新的炒作題材,拿併購說事兒,想藉此拉抬漢商網的股價。這麼一聯繫起來就知道凱蒙主意已定,把我們賣給漢商網他們已經可以賺一筆,等把漢商網的股價拉起來他們又可以賺一筆,有這麼強大的利益驅動單憑你我的力量怎麼可能抗衡?而且戈衛星還對我流露過一個意思,他建議咱們在選擇接受現金還是漢商網股票的時候多要一些現金,而凱蒙會多要一些股票,照他的說法是為了儘可能讓咱們多得一些實惠,其實他們是想等股價漲起來賺得更多。」

「戈衛星這傢伙最近都沒再和我聯繫。」曹原嘟囔道。

「哦……,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聊了聊,也讓我把剛才的建議轉告你,別的沒什麼。」許克含混地一語帶過。

曹原沒在意,追問道:「大勢已去?」見許克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曹原不禁苦笑,「這麼說上次在小湯山的會上我的表現簡直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許克一時語塞,正在猶豫是否該變被動為主動把話題引向自己事先設計的方向,卻聽曹原冷不丁問道:「哎,你知道程嬰和杵臼的故事嗎?」許克懵懂間根本無暇反應,曹原已經一撇嘴:「靠!你們這些留過洋的就是沒學問,那我只好深入淺出給你講個大概吧。古時候有一個大忠臣,被一個大奸臣陷害,滿門抄斬,只剩下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由這位大忠臣的兩個門客收養,知道門客什麼意思吧?就是馬仔!這倆馬仔一個叫程嬰,一個叫公孫杵臼,倆人就商量,公孫杵臼問程嬰,『捨身取義和忍辱負重,哪個容易?』,程嬰就說死還不容易,一閉眼萬事皆休什麼都不用管,忍辱負重可就難多了,背著罵名吃苦受累最後還不見得能達到目的。公孫杵臼聽完就說咱哥倆這麼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我歲數比你大你就尊一回老,就讓我揀個容易的你去干那個難的吧。程嬰自己剛好也有個幾個月大的兒子,就把親生兒子交給公孫杵臼,自己跑到奸臣那兒去告密,說公孫杵臼帶著的那個嬰兒就是忠臣的孩子,奸臣正要斬草除根一聽就立刻把公孫杵臼和程嬰的兒子都給抓去殺了,程嬰就成了被萬人唾罵的又賣主又賣友的卑鄙小人,帶著那個真正的忠臣的孩子躲進山裡,辛辛苦苦撫養教育那個孤兒十幾年,最後孤兒終於長大成人把奸臣殺了為他全家報了仇。聽明白了嗎?我的敘述還清晰吧?」

許克哭笑不得:「這不就是趙氏孤兒嘛,你乍一說『杵臼』什麼的我沒反應過來。」話一出口許克才終於徹底反應過來,他明白曹原拋出這個典故的用意了,心裡不禁泛起一陣陣酸楚。

曹原卻嘻嘻哈哈地說:「哎,你知道我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嗎?它說明了親子鑒定這一技術的重要性,古時候科學不發達,教訓慘痛啊。」許克沒有任何回應,曹原悶頭在桌上拿起一張紙從中間一撕兩半,然後筆走龍蛇地分別在兩邊寫上「捨身取義」和「忍辱負重」,攤在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未乾的字跡說:「我也來效法一下古人。許克,你說吧,捨身取義和忍辱負重,哪個容易?」

許克還是不說話,胳膊肘搭在桌上一手一張輕輕按住兩張紙,下意識地把紙在桌面上滑動,過了好久才說:「格里菲斯那老傢伙要是在場就好了,他應該把這兩張紙也珍藏起來。」

「那可不行,在九幫網歷史上這些有紀念意義的文物怎麼能都流失到國外去?這兩份咱們留著,一人一份。我看也不要計較哪個容易哪個困難了,覺得各自適合干哪個就選哪個,許克你歲數比我大我就尊一回老,你先選吧。」

這幾天許克已經在腦海里進行過好幾場沙盤推演,自認為把曹原可能的態度都已經考慮在內,卻絕沒想到會出現眼前這種局面,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真正了解曹原這個人。曹原見許克不表態,便語調低沉地說:「九幫網雖然還不能說已經長大成人,但已經遠不是嬰兒的階段了,也不應該說是孤兒,就算沒了媽,爹還在啊,只是投奔到漢商網以後就成了典型的寄人籬下,孤苦伶仃地要是沒人照應著遲早得自生自滅,我就是對這個放心不下。說捨身取義有點兒言過其實,沒那麼嚴重,毫髮無傷、錢財無損,不過是『下課』而已,說好聽點兒還是功成身退。說忍辱負重嘛也有點兒過了,談不上有什麼『辱』,但辛苦受累是真的,少不了為保住九幫網這點骨血在漢商網委屈求全。以上就是我對這兩個角色的理解,許克,你挑吧,留一個給我就行。」

許克彷彿一尊蠟像似地呆坐不動,只有眼珠不時錯動一下,目光輪流在兩張紙上逡巡。曹原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輕輕地把寫著「捨身取義」的那張紙捏起來,看了看,仔細地摺疊好,塞進西服口袋裡,說:「就讓我來送這個又容易又適合我的角色吧,不願割捨也得割捨,不想走人也得走人啊。」

「曹原,這未免太委屈你了,九幫網沒有你根本就走不到今天。」許克終於開了口。

「許克,沒有你九幫網就不僅走不到今天也走不到明天更走不到後天,為了九幫網的將來,為了讓九幫網儘可能繼續朝咱們心目中的那個樣子走,就讓我享享清福,你自己忍辱負重吧。」

許克忽然提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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