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Kenny與Kevin

美國聯合航空公司從芝加哥飛來北京的UA851航班抵達時,許克已經在2號航站樓的國際到港廳望眼欲穿地站了近一個小時。國慶黃金周已到尾聲,大批返程客流把航站樓擠得水泄不通,濕熱而污濁的空氣好像粘在人身上。還好,乘客出來得很快,許克一眼就從人流中認出滿臉疲憊的目標,高叫一聲:「路先生!」

路先生抬起眼皮四處張望,目光觸及許克時只面無表情地微微點了下頭。許克擠過來從路先生手裡接過行李車,路先生冷漠地掃他一眼,說:「講過了不要你來的嘛。本來可以直接從裡面轉機去成都的,我就不用跑出來了嘛。」

許克賠笑道:「我聽您說要等三個小時,就來陪陪您,不然您多悶得慌。」

路先生氣哼哼地嘟囔:「也不知道行政部那幫女孩子犯什麼毛病,給我訂這麼晚的航班,大概是最後一班飛成都的吧,我要去che那裡看看能不能改簽早一點的。」

許克一手推著行李車一手把路先生攙到旁邊,不然他們就會隨波逐流地湧向航站樓的出口。許克說:「您一定很疲勞吧,要不要先放鬆一下,去做個足底?」

路先生頓時眼睛一亮:「去哪裡?就在這裡?機場里也能做足底嗎?」

「哪裡有客戶需求,哪裡就有解決方案。」許克笑著把路先生引向電梯。

兩人乘電梯來到地下一層,經過肯德基餐廳門口繼續向里走,距離走廊盡頭掛著燈籠的木門尚有幾步路已經有迎賓小姐熱情地沖他們微笑。許克先把行李車託付給小姐,然後問:「有沒有條件好一點的包間?」

「有的,條件都很好。您是要單人的豪華間還是要雙人間?」

許克看著路先生,故意問:「給您要個豪華間吧?」

路先生擺下手說:「一起來嘛,還可以聊聊天。」

兩人被帶進一個包間,各自坐到沙發上,等技師端來泡腳用的木盆。路先生打量著不大的包間里僅有的幾件陳設,情緒顯然比剛才好了很多,說:「你知道我們在國外最想什麼?」

許克笑了:「最想祖國的親人——可以親的人?」

「哈哈,這個說法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你信不信,我最想的就是這個——洗腳。」

「只是想洗洗腳?就沒有更進一步的願望?」

「哈哈,從洗腳開始,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嘛,然後再由表及裡、自下而上、步步深入嘛。」

技師端著放好藥水的木盆進來,許克一邊脫襪子一邊問:「路上還順利吧?」

路先生動作很快,已經把褲腿挽到膝蓋上方,兩隻腳都探進盆里試著水溫,答道:「還可以吧,就是從Chicago起飛時晚了一點。」

「美聯航這個航班一開通就方便多了,以前我都要從底特律或舊金山轉機。」許克說。

「你以前常去Chicago?」

「我是在芝加哥大學畢業的。」許克的回答聽上去很平和、很自然。

「Uy of Chicago,名校啊,Top 10? Top 20肯定有了。」路先生羨慕地說,「我當年曾經想轉去那裡讀的,可惜啊『美刀』不夠,我是在Indiana Uy,也還不錯啦。」

「當然,IU是很棒的學校啊,不像芝加哥大學,很沉悶,徒有其表吧。」許克適時地謙虛一下。

「Chicago是個不錯的地方,就是黑人太多,尤其是城南。」

「還好啦,我在城北湖濱那一帶,周邊環境還可以。」

「UofChicago不是在南面嗎?Northwestern才是在北面。」路先生一臉疑惑。

許克忙解釋說:「是的,我自己在北面找的房子,住得離學校比較遠。」

路先生的注意力轉移到為他辛勤服務的技師身上,上下端祥著問:「你是哪裡人呀?四川的吧。」

「成都。」

「咦!這麼巧?!我說在成都怎麼遇不到漂亮的幺妹兒,都跑北京來了。你真是成都的?哪個區?武侯區還是金牛區的?」

「廣漢。」技師紅著臉回答。

「我就說嘛,成都市裡的女孩子眼光都那麼高,怎麼肯干這個。做人要厚道,幹嗎非要把自己說成是成都人呢?城裡人有什麼好的。」路先生又把矛頭轉向給許克捏腳的那位,「你是哪裡的?」

「資陽。」

「這就對了嘛,是哪裡人就說是哪裡人,光明正大的多好。你不要笑,你說,如果我剛才先問的是你,你是不是也會說自己是成都的?」路先生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許克的技師紅著臉吐了下舌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旁的許克臉上卻顯得比兩位技師更不自然,趁著另外三個人都沒注意他便趕緊岔開話題:「路先生,上次在成都一直沒機會和您好好聊聊。」

「叫我Kenny,不然聽上去好像我很老,其實我比你也大不了幾歲,四、五歲?肯定不超過六、七歲。」路先生客氣過後又說,「上次那個workshop你是第二天才到的嘛。不過說實話,我和你們格恩成都的那幫人也都沒好好聊過,不是一路人。」

「我和他們也不太熟,可能成都分公司以前沒怎麼接觸過像德塞克這麼大規模的項目,不過感覺他們做事還是很認真的。」許克無關痛癢地應一句,等著路先生把話說透。

「做事認真?我就是不滿意他們做事……嗯……不是很……到位,尤其是在一些細節上。比方說,大家中午一起吃點簡單的工作餐,節省時間,這樣很好嘛,可是你們那個sales,叫什麼來著?……對,Tony,非要替我們付錢,莫名其妙嘛。你們是客人,我們叫一些外賣送來吃,還用得著你們格恩來付賬?難道我們德塞克連這點錢還掏不出嗎?」

許克絲毫不感到意外,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中午在德塞克的會議室里,Tony和路先生手下的一個小夥子為了跟麥當勞送外賣的人結賬爭得不可開交,坐在桌首的路先生臉色異常難看,而Tony反而表現得越來越誇張,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彰顯格恩公司的誠意,路先生若不是因自己身為研討會的主持人,恐怕他下午就不會再露面了。

路先生被捏得呲牙咧嘴,神經越加亢奮,彷彿要用言語讓自己發泄出來,滔滔不絕地說:「那兩天車輪戰術搞得太疲勞,我也惦記著回美國看老婆孩子,你們公司除了你講的還有些東西,其他的我根本聽不進去,太小兒科。」

此刻如果只是一味單純地自謙就也有點小兒科了,頌揚對方才是更好的自謙,許克說:「其實那天我做介紹的時候也注意到了,感覺除了您和我有些共鳴,其他人好像很難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我還在反思是不是我的方法有問題。」

路先生忽然倒吸一口涼氣:「噝——,這地方連的是膽囊吧?她們都說我膽囊有問題。」技師一邊點頭一邊收了些力道,路先生片刻之後才緩過勁來,接著說,「他們都是我叫來旁聽的,不過也很關鍵喲,每個人手裡都有一票呢。雖說Procurement是我負責,但是global pany那一套你懂的,凡事都要搞一個ittee。我看他們不見得會買你們成都那幫人的賬。」

「Tony太年輕,Paul是他的頭兒,恐怕也只會做一件事。」

「哪件事?」

「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了,Paul嘛,就會打炮,自己打,也喜歡帶著別人打。」許克說完就暗暗緊張地觀察路先生的反應。

路先生先眯起眼睛饒有興緻地看著兩個女孩子的反應,再挪一挪身子湊近許克,曖昧地笑著說:「真的?那他倒還算有一點價值,可惜他在成都。」

許克也會心地笑了。他剛才的確有些冒險,畢竟這才是他和路先生的第一次私下見面,之前也僅在研討會上見過那一次,但他為了快速拉近與對方的距離必須冒險,唯有自己首先撕掉所有偽裝與假面,才能指望對方同樣坦裎相見,唯有彼此坦裎相見了才能坦誠相待。許克的勝算在於選了個很好的時機,在路先生經過近十四個小時孤獨疲憊地越洋飛行最需要關懷、最需要陪伴的時刻出現在他身邊。

路先生見技師已經在用熱毛巾包裹他的左腳,看樣子是要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右腳上去,便說:「這就完了?有個穴位你好像還沒按到。」技師一臉茫然,抬著路先生的左腳不知是該打開毛巾補補課還是該放到沙發的腳墊上,路先生嘿嘿一笑,「據說腳上有個穴位如果按得好能讓人產生快感,你知道嗎?」

廣漢技師像是求援似地望著資陽技師,資陽技師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廣漢技師再轉向路先生,可憐兮兮地搖搖頭,路先生頓感索然無趣,也無奈地搖搖頭作罷,對許克說:「我們做採購就像做足底,程式化了,沒什麼意思。像弱電配套這個項目,都是完全成熟的東西,徹底標準化的結果是誰和誰都差不多,他西門子能做的你格恩也能做,你格恩能做的他霍尼韋爾也能做。價格嘛恐怕也拉不開,誰也不敢報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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