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草一根二

時間確實選在了光天化日,是在10月2號的下午兩點;地點也確實選在了大庭廣眾,是在學院路和知春路交叉口的東南角,沿著小月河與北土城遺址的帶狀公園。當然曹原選擇此時此處另有一層考慮,這個時間午飯已過而晚飯尚遠,這個遊人免費的公園也勝過咖啡館和茶樓,因此原則上不會發生任何費用,不致波及曹原已經岌岌可危的現金流。

曹原從小區走到這兒不用很長時間,所以來早了。他站在窄小的閘口旁邊,心裡越發覺得不安。北京的旅遊業不斷深耕細作,連這麼不起眼的小公園居然也納入了旅遊路線,路邊停著好幾輛大客車,再加上附近居民區繁密,小公園裡遊人如過江之鯽,閘口處更是摩肩接踵。曹原掃視著周圍的人流,更覺得歡樂都是他們的,而自己孤零零地陷入了一個騙局。他和那位「熱心的上帝」彼此都沒留手機號,後來幾天在MSN上也再沒遇到,大概本來就是一出惡作劇,自己居然當了真,曹原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一眼,又恨恨而無奈地塞回兜里,心想兩點鐘一到我就走,多一秒鐘也不等。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兒像精靈一樣忽然從身後閃到他面前,盯著他問:「原上草?」隨即又笑道,「我看你更像鼓上蚤。」

曹原驚愕之際又被取笑,好在他的抗打擊能力業已有所長進,只是僵硬地問候一聲:「你好。」

「哈哈,和MSN上的開場白一樣,不會別的?」女孩兒的攻擊性也如同在MSN上一樣。

曹原已經意識到面對女孩兒的攻擊最好還是沉默,便只顧飛速地上下打量對方,他的第一印象是女孩兒並不如他想像的那般討厭,或者說是不像在MSN上表現的那般討厭,相反,單就容貌而言,可以歸於那種雖不能一看驚艷但尚可百看不厭的類型。他的眼睛不好意思盯得太死,但還是又被女孩兒斜挎著的大包吸引住了,長長的肩帶將挎包低低地垂到女孩兒的膝頭,一邁步膝蓋就會把大包向前頂一下,大包的容積似乎可以裝下曹原的全部細軟家當,令他擔心女孩兒孱弱的肩膀能否承擔它的份量。女孩兒忽然輕輕咳嗽一聲,導致曹原心裡的念頭不禁脫口而出:「你看上去並不怎麼兇惡。」

女孩兒莞爾一笑:「人不可貌相。」

曹原正要走向公園的閘口,女孩兒把他叫住,自己徑直走向不遠處的書報亭,回來時手上多出一份《精品購物指南》,對曹原晃晃說:「有備無患。」兩人走進公園一路被人流裹挾著向前,女孩兒問:「就這麼一直遊行下去?」

「找個地方坐坐吧。」曹原抻長脖子四處張望,發現目光所及的長椅短凳都被佔據,有一張長椅上擠了四個人,一對老夫婦和一對小情侶,小情侶在旁若無人地親熱,老夫婦在旁若無人地瞌睡。曹原一臉無奈:「要不換個地方?或者,再往前走走?」

女孩兒好像已經發現了一個去處,靠近古城牆有幾座雕像,其中一座雕像的基座高度寬度都很合適,曹原跟著女孩兒快步趕過去,女孩兒把手裡的《精品購物指南》放在基座上,並不急於落坐,而是先仔細地翻看,挑出幾張油墨較少較淺的揀出來攤好,說:「坐吧,既來之則安之。」

曹原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把女孩兒為他精心擺放的報紙蹭掉大半,嘟囔著:「我還在河邊那個亭子里睡過好幾夜呢。」

女孩兒好像沒聽見,坐下說:「人真多呀,你是不是特想把他們全都騙到九幫網上去?」

曹原也好像沒聽見,反問道:「你怎麼能一下就認出我來?」

「憑直覺,我的直覺一向很准。」女孩兒馬上又笑起來,「其實我之前問了八個人,你是第九個,九幫嘛,哈哈……」

曹原已經徹底放棄了,他斷定自己永遠猜不透女孩兒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垂頭喪氣地把雙腿在基座外晃來盪去,聽到女孩兒很誠懇地說:「其實我答應來見你就是想當面向你道歉,真的,其實我挺佩服你的。」曹原不敢把這話當真,尤其在女孩兒一再強調「其實」的時候,果然,女孩兒下面還有一句:「特佩服你的執著,網站做得那麼爛居然還能硬著頭皮做下去。」

已經百鍊成鋼的曹原很平靜地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感覺你很懂互聯網。」

「我?閑雲野鶴呀,混日子。其實我什麼都不懂,你別往心裡去,我那些都是胡說八道。」

「你怎麼找到九幫網的?」

「我也忘了,好像是從哪個網站點了個鏈接就跑到你們那兒了。我實在閑得慌,打算把GRE、GMAT、托福、雅思之類的都再考一遍,想看看除了新東方還有沒有別的課上著玩兒。」

「你不工作嗎?還是有自己的事情做?」

「一直準備出國,八月份剛剛又被拒簽了一次,又碰到那個禿頭,我已經折在他手裡兩次了。」

曹原在心裡痛快淋漓地喊出兩個字——「活該」,表面卻滿懷同情地說:「簽證是挺難的,我在九幫網上看過幾個帖子,好像都和簽證官有血海深仇似的。」

「哎,說說你吧,你怎麼想起搞這個網站的?」

曹原從小到大一直不太情願回首往事,憧憬未來才會讓他感覺好些。也難怪,他一直算不上優秀,既不是好學生,也沒上過好學校,勉強考到北京進了一所二流大學的分校,後來又「專升本」才實現了父母多年的夙願。不過曹原並非平庸之輩,或者說,並非自甘平庸之輩。他酷愛讀書,準確地說,是酷愛讀閑書,他讀的書人家從來不考,人家考的書他從來讀不進去。除了讀書,他還酷愛創業,在校期間他就屢次創業,當然屢次未成,屢敗屢戰卻讓他斷定自己不是打工的料,只能做老闆,所以畢業前沒找工作,畢業後發現工作也不再找他。上大學期間唯一賺到錢的生意是幫英語四六級考試輔導班招生,雖然他的英語水平一直很穩定,始終保持在初中程度,他的邏輯是中文書已然浩如煙海,何必再學英文,但他仍非常熱心地幫助所有想學好(其實是考好)英文的人多花些冤枉錢,每介紹一個人參加收費輔導班他就可以獲得提成三十元,集腋成裘,畢業時他除了文憑還到手了三萬塊錢,這就是他的第一桶金。

自視不凡又酷愛讀書的人一般朋友不多,曹原唯一的好友也是他的同窗,叫邱儉,兩人在校期間就是生意夥伴,志同道合的他們在畢業後聯手成立了一家公司,為各類培訓學校、輔導班之類的做招生代理。做了不到一年,發現生意越發難做,即使在各大校園鋪天蓋地貼小廣告、四處動員學生當托兒拉人報名也難挽頹勢,曹原調查研究之後發現原來是互聯網造的孽,培訓學校和輔導班大都開通了各自的網站,學員在網站直接報名能拿到比他這裡更低的價格。

「我們沒有了利潤空間,當然也就沒有了生存空間。」曹原總結說,「代辦招生之類的,商業模式其實就是做人家的渠道、通路,互聯網的魔力在於把一切都扁平化、透明化,把我們給短路了。實際上,我是被互聯網打敗以後才開始關注互聯網的。」

「後來你們就轉型做九幫網?」女孩兒無意識地整理著壓在大腿上的挎包,問道。

「不再有『我們』,只剩了『我』。」曹原笑笑。

代辦招生的生意江河日下,曹原正憂心忡忡,卻發現邱儉越來越指望不上了,他起初以為邱儉是在壓力面前信心動搖便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沒想到邱儉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終滿臉愧疚地坦承自己一直在辦留學手續,他這才明白邱儉創業原來屬於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所以說,不能和朋友兄弟創業,創業不成,朋友兄弟也沒了。」曹原再次總結。

最初他打算做一個論壇,把準備參加各類英語考試的人聚集在一起,用人氣吸引教育培訓公司和留學移民中介來網站做廣告。他以前很少在網上閑逛,便特地去幾家大型論壇體驗一下生活。首先得給自己起個網名,頭一個在他腦子裡蹦出來的就是「草根」,但早被別人註冊了,一想也是,天底下最多的就是草根,豈止他這個三流學校的三流學生。他又試「草一根」,也被註冊了,這讓他有些鬱悶,連當區區一根草的權利都被人搶了,一氣之下他在後面隨手敲了個「二」字,居然通過了!從此,「草一根二」就成了他的網名。

「啊?!」女孩兒發出一聲驚叫,「你就是海角網上的草一根二?!」

「這有什麼可冒充的?」曹原終於有了一點小小的成就感,這是任何頭銜都無法帶給他的,確實,創始人如今多如牛毛而「草一根二」卻是獨此一號、別無分店。

「我挺喜歡看你的帖子的,你罵新浪、罵百度、罵阿里巴巴的那些帖子看著真痛快。」

「我那是地地道道的狂犬吠日。」曹原自嘲地笑笑,「其實我心裡甭提多羨慕、多嫉妒他們了,我想到的他們都做到了,我沒想到的人家也已經做到了,唉。我心理是不是特陰暗?」

「沒覺得,凡是肯這麼說出來的人,就說明他不陰暗。」

曹原接連被女孩兒正面肯定了兩次,有點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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