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遺憾與否

香蘇醒得早,這幾十年的修鍊,她也可以做到不再為吃喝拉撒發愁了。不過她很不理解君上,他完全把吃當負擔,她卻還認為吃是樂趣。

推開窗戶,香蘇便看見了遠遠雷峰塔,這裡竟是杭州?昨夜黑茫茫不辨方向,今日恍然竟有種宿命的感覺。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香蘇閉起眼,聽著街市上的人聲,再睜開看時,依舊是老少俊醜行人如織。相伴的人不一樣了,江山景色卻是老模樣。

炎及起得很晚,一同出客棧的時候,已是接近晌午時分了。

隱了形貌,兩人走在街上,天在這時淅淅瀝瀝的下起雨,周圍的人都撐起傘,一直不聲不響走在前面的香蘇顯得離他有些遠。「我們這是要去哪兒?」他有點兒不耐煩地問,細雨打濕了她的長髮,衣裙卻還飄逸如舊,越發顯得她的背影纖細落寞。「我餓了!」炎及語氣不善,客棧就有飯,她非要捨近求遠,剛入夏,雨再小也還寒涼。

香蘇仰頭看了看街邊一家店的招牌,不很確定地說:「就是這裡吧。」

炎及也隨著她的目光打量,這應該是家老字號,店面老舊,人也不多,顯然沒落了。「這裡?」他挑剔地皺起眉,「換一家!」

一向對他百般遷就的香蘇這次恍若未聞,自顧自走進光線陰暗的店面,一個老人坐在柜上咳嗽,見有客人便喊孫子來招呼。少年顯然還沒做慣跑堂,甩抹布時險些打到香蘇的臉,炎及嘖了一聲,更不滿意了,香蘇卻很固執地向樓上走。小跑堂就近把她讓進樓梯口的第一間雅座,香蘇搖了搖頭,抬手指隔壁,「可以坐那間嗎?」

小跑堂連連點頭,搭訕著說:「客官你是以前來過嗎?」爺爺這家老店,若非懷舊而來,還真沒幾個客人。

香蘇走進那間雅座,窗子正好開著,窗外仍舊是細雨中的西湖。房間不復舊日精美分明卻還依稀有過往痕迹,陰陰暗暗,就像她對這裡的記憶。她似乎想起了那天的全部細節,模仿君上的口氣也十分容易:「把你們特色的菜都拿來,再來壇你們最好的酒。」

炎及沒再鬧脾氣,只是皺著眉細細看她的神情,聽她要酒,倒是十分意外。

因為沒什麼客人,酒菜來的很快,炎及勉強挨個嘗了一遍,終於知道這家店衰落的原因。香蘇沒動筷,眼睛瞪的大大的看著那壇酒,炎及側頭的時候看見,險些笑出來。就這還總自誇是師父,婆婆?幽暗的天色里,她個眼睛也似乎染了雨意清靈,格外清澈黝黑,發獃的時候露出小貓一般天真可愛的樣子,三百五十歲……果然是仙界的幼兒年齡。

「要喝?」他戲謔地問,她和酒實在太不搭調。

「嗯。」香蘇說話的時候,明顯心神不知遊盪到何處。炎及為她倒了半杯,看她愣愣地舉到嘴邊,喝了一口。

五十年來,她從未再喝過酒,只記得難喝。除了照例很辛辣,這次她嘗到了淡淡的苦味,唇舌的難受和暈暈的感覺,就是她多年來說不出的等待滋味!五十年前君上說她不懂酒……可現在,她寧願自己還不懂。

她想再喝一口,卻被炎及攔住。「好了,走吧。」他說,比起昨天的囂張無禮,今天他好像突然長大了,說話的語氣沉穩而威嚴。

香蘇點了點頭,付了賬走出店門,她也沒想到自己說:「我要坐船。」

總是氣得她吐血的叛逆少年,這次倒突然有了順從之心,一句怨言沒有地去湖邊雇了船。

站在船頭幽幽四望,香蘇甚至懷疑會看見青歲姐姐和元厚帝君向她招手,湖光山色一無變化,宛如當日。一把傘默默擋在她的頭頂,香蘇愣愣回頭看,瞧見的是明明有些羞赧卻故作冷漠的少年炎及。

「他是誰?」炎及突然問,「你今天一直想的那個人。」

香蘇沒有回答,對炎及來說,勝寰帝君或許只是湮滅在歲月里的傳說,對她可不是,不想同他說起君上。

「香蘇……」

香蘇一顫,驚愕地抬頭看傘下的炎及,他的眼睛裡有少年特有的狂傲和懵懂,他似乎不滿,可那黑亮澈然的眼眸深處卻透著微微的羞澀。她寧可沒看懂這個眼神,五十年前她就是這樣看著君上,當時她並不明白,她的心裡儘是對他的抱怨,可如今她懂了……那便是一切的開始。

「炎及。」她看著他,「我法術不好,教不了你多少,送你去拜一位良師吧。」

炎及聽了,嗤的一挑嘴角,又把她的話當成玩笑。香蘇卻很認真,少年炎及或許還不明白,太早遇見傾心的人並不是種幸運,尤其完全不懂愛情的時候,等錯過了才明白,那種遺憾簡直殘酷。也許是她看錯了,也許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不想再有一個少年像她一樣,她不能讓炎及冒這個險。

「原本也沒指望和你學什麼。」炎及譏嘲的口氣不改,眼睛裡卻有了些受傷的神色。

「炎及,今年你幾歲?」香蘇看著他的眼睛問。

「十七,怎麼了?」他以為她又要拿年紀相比,說自己是長輩,他應該聽從。

「五十年後,你都是個老頭子了,可我還這麼年輕,再五十年,我沒老,你卻已經死了。」

炎及一下子就沉默了,香蘇的意思他明白。

「跟我去吧,至少,你要和我一樣長命。」香蘇笑笑,心裡發了苦,她曾經以為和君上一樣擁有永長壽命,可以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其實什麼都比不上緣分和命運。

炎及沒有再拒絕,他想說跟她學也好……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香蘇帶著炎及來到憶澤山,青歲姐姐外出雲遊後,百知草在這裡開了個學堂,專門指點小木靈們修行。

香蘇踏入憶澤堂時,百知草正聲嚴色厲地教小木靈們認字,夫子的模樣看得香蘇想笑。

「酥餅!」看見了香蘇,百知草很誇張地丟下了書本,快步跑過來拉她的手,「這五十年你都去哪兒了?」

已經很久沒聽見有人這樣喊她,竟然很心酸。

「給你送來一個徒弟。」香蘇怕自己要哭,趕緊回頭把撇著嘴的炎及拉到前面介紹給百知草。

百知草的眼圈還紅著,看了炎及一眼卻不滿意了,「不收凡人。」

炎及冷笑一聲,「太好了,正不想在這裡學!」說著拂袖就走。

香蘇愁眉苦臉地向百知草做了個拜託的手勢,百知草搖搖頭,就知道這麼壞脾氣的小孩子香蘇搞不定,還得他這樣經驗豐富的出馬。

他得意地向香蘇丟了個眼色,隨即故意高聲說:「你想學,我還未必收呢。想入我憶澤堂至少要過三關,庸才還是找個理由體面的離開吧。」

炎及聽了,果然不服氣地又走回來,「好,我就過了這三關再走!」

香蘇鬆了口氣,果然百知草是天生的師父料子啊,對付小孩子的激將法用得爐火純青。找借口離開時,香蘇還真有給孩子找了個好奶媽的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正不知該去哪逛盪,眉間靈線有感,是金盞!他出關了?香蘇改換方向直奔銀台山,傳訊梔子留的太是時候了。

到了水仙冢外,香蘇四處尋了一遍,沒見金盞的影子,洞口的大石也沒開啟過的跡象。金盞不是耍她的吧?

「喂!水仙!你到底好沒好?」她沖著石頭大喊,十分不滿。她雖然很閑,也不帶這麼溜傻小子吧?

厚重的石門裡幽幽傳出一聲很拽的吩咐:「等著。」

香蘇當時就服了,水仙果然是水仙,這脾氣萬年都不會變的!她都能想的出他正在洞里慢條斯理地梳洗打扮,還非得早早把她叫來在洞外侯著,等他光芒萬丈地從洞里走出來。

等了半天,香蘇又有點沉不住氣,好歹他也是個男仙,而且不是說法力突飛猛進了嗎?不可能打扮也需要這麼久吧?變化一下不就行了嗎!

正要再催,頭頂又是鳳凰叫,香蘇都懷疑赤琳是不是也住在銀台山了,每次她來鳳凰都追來嘰嘰叫!

意外的是,這次來的不光是鳳凰,赤琳親自來了。

「你是金盞的鄰居嗎?」香蘇不得不問一聲。

赤琳卻沒說話,面無表情地看著香蘇,看得她直發毛。「你怎麼了?」就算君上跌入幽河那天,赤琳也沒這麼鬼氣森森的表情啊。

「東天雲要回來了。」赤琳沒頭沒腦地拋出這麼一句。

香蘇看著她,半天沒有反應,等得太久,得到消息又太突然,她完全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你怎麼知道?」她與君上血脈相連,她都感應不到,赤琳怎麼會知曉?

赤琳冷靜得太過,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從袖中拿出一根發簪,不知道是什麼金屬,漆黑無光,很不起眼。

「這是當日我在幽河之上抓住他袍角時無意拿到的,應該是鑄劍的殘料打造而成。」赤琳妝容華麗,淡淡敘述時,眉眼更加冷艷妖冶,香蘇看得有些出神。「它感應到了孤問的異動,三寰中能駕馭孤問的……只有他。」

香蘇沒有笑,「你想殺我?」她終於看明白赤琳眼中的鬼氣其實是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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