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終極審判 第二十一章 石然的回憶

如果這一切都需要用宿命來解釋的話,那我想質問蒼天,為何偏偏要選擇讓我去承受這一切?難道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嗎?——石然坐在沙發上,想與黑暗融為一體,黑暗安靜的環境或多或少能幫助他剋制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緒,但隨著窗外霓虹燈光的「侵犯」,他變得更加焦躁起來。

前天上午駱松去金融公司找石然時最後提出的問題,刺激到了他那遙遠的卻永遠無法忘懷的恥辱記憶。

二十年前,10歲的石然在板倉街小學念四年級,他是四(1)班的學生,他的爸爸石建國在隔壁的四(2)班當班主任。

石然時常為自己的爸爸是學校的老師而感到驕傲自豪,年級里其他班的很多學生,尤其是四(2)班的學生,幾乎每一個都認識他。同學們都喜歡圍著他轉,班裡喜歡打架的壞孩子們也不敢欺負他。

可是,年幼的石然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內心的自豪只維持到了小學四年級。

他清楚地記得,事發的前一天是1994年11月9日,星期三,因為再過一周的時間,下個星期三就是11月16日了,是他的生日。晚上,他問爸爸會送他什麼生日禮物,爸爸神秘地笑著告訴他:先保密。那天晚上,石然帶著笑容入睡,心中充滿了對生日禮物的好奇與期待,卻沒想到第二天他的世界就變了樣。

第二天,上午第三節課下課後,石然遠遠地看到四年級年級組教師辦公室門口圍了好多人,有學生,也有老師,他好奇地朝人群走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這時人群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一左一右拉著一個男人的胳膊走出了辦公室——石然驚呆了,警察抓著的,正是自己的爸爸石建國。石建國看到了人群之中的石然,激動地大叫道:「我是被冤枉的!我沒有做過那種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然的身上,他們的表情中有遺憾的,有同情的,也有鄙夷的。石然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被警察帶走的父親的背影,當背影消失在他視線中的時候,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很快,樓下又傳來了熙熙攘攘的吵鬧聲,石然知道,警察已經帶著他的爸爸下樓了。突然,樓下傳來一個女人尖銳的怒吼聲:「石建國,你這個畜生!」石然扒著走廊欄杆往樓下看,他看見兩名警察正拽著石建國走向一輛警車,警車旁邊一個女人摟著一個小女孩,正指著石建國破口大罵,石建國靠近時,女人沖了上去,甩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小女孩在哭泣,石然認識她,她正是石建國班上的趙雨彤。到底發生了什麼?爸爸被警察帶走和趙雨彤有什麼關係嗎?她媽媽為何如此激動,像是與爸爸有著什麼深仇大恨似的……石然在渾渾噩噩之中度過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不管石然怎麼問,媽媽都不開口,只是一個人坐著發獃,接著就忍不住抽泣起來……

直到看到第二天的報紙,年幼的石然才似懂非懂地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年僅10歲的石然尚不能理解「猥褻」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這是一件壞事,自己的爸爸就是因為做了這件壞事才會被警察抓走的。

石建國接連接受各方的調查,他本人對此事的態度是拒不承認,最終警方未能找到切實的證據證明石建國對趙雨彤存在猥褻的行為,認為石建國涉嫌猥褻罪立案理由不成立,對石建國的調查也就告一段落了。另一方面,儘管學校校長公開表示相信石建國的為人,但因為此事在社會上造成的影響過於惡劣,學校最終還是做出了停止石建國班主任工作的決定。

石建國在家休息了兩天就又去學校上班了,但他已被停課,所謂上班也就只是坐在辦公室受著同事們的白眼,聽著同事們的小聲議論。這還沒完,社會還沒有放過他,媒體對此事進行著各式各樣的深度報道,儘管譴責的對象並沒有指名道姓說就是他石建國,但石建國儼然已經成了這些報道中的唯一主角。他一夜之間成了H市家喻戶曉的「色狼教師」,接受著來自各方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人士的聲討,大有不把石建國搞得身敗名裂絕不善罷甘休的陣勢。

譴責聲最大的當數小學生家長們,他們都與趙雨彤的父母素不相識,但他們以保護孩子健康成長的高尚理由自發組成抗議隊伍,以為趙雨彤討回公道為名義,在板倉街小學門口進行堵門、拉橫幅等各種抗議——他們當然不敢集體坐在公安局門前抗議警方對石建國的不立案處理結果,他們只能在學校門前表達對石建國沒有被開除出教師隊伍的憤怒。他們憤怒情緒的程度,就像是如果發給他們每人一把砍刀,他們就會將石建國碎屍萬段一樣。

短短几天,石建國就經歷了他自己的精神地獄之旅。白天他坐在辦公室里都能聽到校門口憤怒的家長們的怒吼聲,下班後,他一走出校門就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家長們圍攻,任憑這群憤怒的人們對其謾罵和踢打,他神情獃滯地往前走著,被踹倒了就爬起來繼續向前走。這一路上,當路人得知他就是「小學班主任猥褻女學生」事件的主角「石某」時,也都紛紛加入到了隊伍當中。就這樣在一群人的辱罵和推搡之下——那感覺就像是被押著遊街——石建國用了比平時多出一倍的時間才走到了家。

在這全過程中,沒人注意到在他們的身後,有一個小男孩正眼含淚水抱著書包遠遠地跟在後面。

石建國神情恍惚地走到了家門口,好像感覺不到周圍有人似的,他沒有阻止憤怒的人們對他進一步的侵犯——人們想闖進他的家。妻子打開門看到這幅場景時嚇得尖叫,但很快又恢複了女主人的威嚴,用瘦小的身軀擋住了憤怒的人群,同石建國一起承受著潮水般的謾罵。最後,石建國的妻子報警,110民警前來對群眾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勸說疏導,狹窄的樓道這才恢複了平靜。人們散去之後,石建國的妻子看到了站在遠處的石然,頓時淚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妻子叫石建國別去學校上班了,石建國沒有搭理妻子,自顧自地走出家門,在踏出家門時,他踩到了一泡狗屎,他沒有受驚,很平靜地轉身將門關上。這時他看到了門口牆壁上用紅油漆寫下的一堆觸目驚心的大字——「臭流氓!」「變態狂!」「禽獸!」「去死吧!」——他盯著「去死吧!」三個大字看了好久才轉身離開。

11月16日早晨,石然小心翼翼地問石建國:「爸爸,你答應送我的生日禮物呢?」

石建國發著呆,石然又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哦,有的,會有的。」石建國目光獃滯地看著兒子。

「有什麼有!這個家都被你毀了!」石建國的妻子站在門外,看著牆壁上的紅色油漆字,沖著屋內聲嘶力竭地咆哮著。

妻子還在氣頭上,石然又年幼不懂事,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短短几天的時間,石建國就已經被逼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也就是在這一天,悲劇發生了,他在一種真空的無意識的狀態下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在上午第三節課下課之後,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其實他早在第一堂課上課之前就來到了樓頂。早上他來到學校,剛進年級組辦公室,就被校長叫去了校長室。

校長對他說:「建國啊,我和幾個校領導商量了一下,我們都覺得你現在暫時不適合再到學校里來了,那麼多家長和社會上的人天天堵在學校門口,影響有多壞啊。反正你現在也不上課,天天坐在辦公室里也沒啥事可干,我覺得你還是回家休息兩三個月吧,等風波平息了,我們再考慮請你回來上課。老實說,保留你的教師資格,還是我向教育局的領導好說歹說替你爭取來的,但現在群眾的意見這麼大,我真的很為難啊。」

「哦,好,我回家,回家。」石建國眼睛盯著地面,平淡地說道。接著,他向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校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行了行了,你收拾收拾趕緊回去吧,趁現在一大早校門口還沒有抗議的人群聚集,快走吧。」

「好,我這就走。」石建國喃喃地說道,「我走了,再見。」

接著,他回到了年級組辦公室,向每個老師都鞠了一躬,辦公室里所有老師對他的這一舉動皆裝作沒有看到。

「再見了。」石建國鞠完躬後淡淡地對老師們說道。

說完,石建國走出了辦公室,沒有一個老師轉身看看他,誰都不在乎他下一步將會幹什麼。

然後他不知不覺地就順著樓梯走上了樓頂。的確是不知不覺的,他的內心其實並沒有在為要不要去死而掙扎,因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麼要上來。他在樓頂坐了好久,迎著風,風兒像是在與他開玩笑,一次次地將打火機的火苗吹滅,他艱難地點燃了手中的香煙,心說,就連風都在嘲笑自己。

第三節課下課後,孩子們衝出教室,有的跑向廁所,有的跑向校園小賣部,平靜的校園立刻變得嘈雜起來。孩子們那聽起來本該是充滿天真童趣的歡叫聲,進到石建國的耳朵里就變成了令人懊惱的噪音,同時也像是對他的嘲笑和謾罵,這噪音猛然間刺激到了他腦神經,使他徹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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