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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me the last night of sadness

And it was clear she couldn''t go on.

Blue Öyster Cult,『(Don''t Fear)The Reaper』

最後的悲傷之夜

她顯然已無力堅持。

——藍牡蠣崇拜樂隊,《(別怕)死神》

在事發後的整整二十四小時里,斯特萊克都不知道羅賓做了什麼。第二天中午,他打了個電話,羅賓沒接。斯特萊克全部心思都在自己面臨的難題上,以為羅賓安全地待在家裡陪母親,並不覺得她不接電話有什麼奇怪,便沒有再打。在斯特萊克看來,負傷的搭檔是他已經解決的問題。他不想把自己在醫院門外迸發的靈感告訴羅賓,以免刺激她又想回來和自己並肩戰鬥。

靈感引發的思考佔據了斯特萊克的全部精力。他坐在孤獨而沉默的辦公室里,沒有電話,無人上門,沒有其他任何事佔據他的時間和精力。他在霧蒙蒙的陽光下一支接一支地抽著本森—赫奇香煙,室內寂靜無聲,只有蒼蠅在大敞的窗口飛進飛出,嗡嗡作響。

斯特萊克回想接到斷腿後的這三個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錯在哪裡。他去過凱爾西·普拉特家後,就應該發現兇手的真實身份。他如果在那時就注意到——他如果沒有被兇手的誤導矇騙,沒有被其他瘋狂的嫌疑人干擾,莉拉·蒙克頓就能保全那三根手指。希瑟·斯瑪特會在諾丁漢的建築協會裡安全地上班,也許還暗自發誓,再也不要像來倫敦參加嫂子的生日派對時醉得那麼厲害。

斯特萊克在皇家軍事警察特別調查局工作了這麼多年後,深知該如何調整調查帶來的情感上的影響。昨晚,他對自己憤怒不已,不斷自責為什麼對擺在眼前的真相視而不見。但與此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兇手既無恥又聰明。他利用斯特萊克的背景誤導斯特萊克,手法精巧地引誘斯特萊克不斷自我懷疑,否定自己的判斷。

兇手確實是他從一開始就懷疑的三個人之一,但這並沒能讓他感到多少安慰。印象里,他從來沒為哪個案子如此痛苦過。之前接電話的那個警察恐怕既不相信他的推理,也沒有把他的推理轉告給卡佛。斯特萊克獨自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覺得如果再有謀殺案發生,那就是他的錯,並對此耿耿於懷。

但他如果再插手干預調查,跟蹤兇手,卡佛一定會以阻礙調查或妨害公務罪將他告上法庭。他如果處在卡佛的位置上,一定會下同樣的判斷——但斯特萊克和卡佛不一樣的是,只要有一點點可信的證據,就會聽別人的意見,不管那人令他多麼惱火。斯特萊克想到這裡,再次火冒三丈。要解決這麼複雜的案子,因為技不如人而對證人抱有偏見可於事無補。

斯特萊克的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和埃琳約好共進晚餐。埃琳的離婚和撫養權事宜基本都辦妥了。她在電話里告訴斯特萊克,他們是時候光明正大地一起吃個飯了;她已經預定加夫羅契餐廳的位子——「我請客」。

斯特萊克默默地抽著煙,以面對夏克韋爾開膛手時無法保持的冷靜態度想著晚上的約會。好處是可以享受到美食。他現在手頭拮据,昨晚只吃了罐頭豆子配烤麵包,所以高級餐廳聽起來非常誘人。餐後應該還有慣例的性愛,在埃琳潔白無瑕的公寓。那裡很快就會變成家庭解體後的空屋。至於壞處嘛——斯特萊克頭對自己坦白承認:他必須和埃琳聊天,這可不是件讓他享受的事。兩人每次談起他的工作,斯特萊克都覺得交談變得相當費勁。埃琳對他的工作感興趣,但奇怪地缺乏想像力。她不像羅賓那樣,對他人懷有與生俱來的興趣和設身處地的同情。斯特萊克盡量用幽默的語言向埃琳形容「第二次」,結果埃琳並不覺得好笑,而是莫名其妙。

除此之外,「我請客」這句話也帶著隱隱的不祥預兆。兩人的收入差距越來越懸殊,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斯特萊克剛認識埃琳時,還有些存款。埃琳如果期待他回頭能找個與加夫羅契餐廳相仿的地方回請,註定只能失望了。

和他有過十六年戀愛關係的夏洛特也比他富有得多。夏洛特一會兒用金錢優勢作為武器攻擊他,一會又責備他不肯超支消費。任性的夏洛特看上什麼東西,而斯特萊克又不能或不願花錢滿足她的要求,她就會大發雷霆。所以,埃琳說要找個好點的地方吃飯,「換換環境」,斯特萊克不由感到一陣惱怒。之前,他們為了避開埃琳前夫的耳目,會去偏僻的小酒館和咖喱店約會。大多數時候,為那些法餐和印度餐付錢的都是斯特萊克。他花了苦苦掙來的薪水,埃琳卻表現得如此不屑一顧。

因此,斯特萊克晚上八點出門時,情緒並不高。他穿著自己最好的義大利西裝,疲憊不堪的腦袋仍然在想著連環殺手。

加夫羅契餐廳的正門在上布魯克街,周圍都是宏偉的十八世紀別墅。餐廳門口搭著鐵篷,兩邊的柵欄上長滿藤蔓,嵌著鏡子的沉重大門彰顯出金錢換來的穩定與安全,和斯特萊克心神不安的精神狀態格格不入。侍者領他在紅綠配色的餐廳里就坐。裡面的燈光安排得十分巧妙,只有需要光線的地方才有光線:雪白的桌布,鍍金畫框里的油畫。他沒等多久,埃琳就到了。她穿著一件淡藍色貼身長裙,美得令人驚嘆。斯特萊克起身吻她,暫時忘卻心裡的煩亂和不滿。

「換個地方感覺不錯吧。」埃琳微笑著說,坐到放著軟墊的弧形沙發上。

兩人點了菜。斯特萊克喝了埃琳建議的勃艮第葡萄酒,心裡非常想來一杯「厄運沙洲」啤酒,還想抽煙,儘管他今天已經抽了一包多。埃琳滔滔不絕地說起房子的事:她決定還是不買SE1公寓,現在正考慮坎伯韋爾的一套房子。她拿出手機,給斯特萊克看了房子的照片:映入他疲憊眼帘的又是喬治王朝風格的雪白立柱和門廊。

斯特萊克聽埃琳說著住在坎伯韋爾的利弊,一言不發地喝著酒。連葡萄酒的美味都讓他心懷不滿;他大口大口地喝著,彷彿那是最便宜的劣質酒,想用酒精緩解心裡的怨氣。結果適得其反,他的疏離感沒有消失,反而變得越來越深。燈光幽暗、地毯鬆軟的高檔餐廳彷彿是舞台上的布景,只是轉瞬即逝的虛假幻影。他的生意瀕臨破產,整個倫敦只有他知道夏克韋爾開膛手的真正身份。他為什麼要在這裡陪著這個美麗卻無聊的女人,假裝對她昂貴的生活方式感興趣?

侍者上菜。美味的牛排令斯特萊克的怨氣稍為平息。

「你呢,最近在忙什麼?」埃琳問,語氣一如既往地禮貌而拘謹。

斯特萊克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實話實說無異於承認自己先前並沒有費心把案件的最新進展告訴埃琳,而最近發生的這些事足夠普通人說上十年。首先,報紙里逃過開膛手最後一次襲擊的女人是他的工作搭檔。其次,他曾在另一樁名案里羞辱過的警官警告他這次別插手。最後,他如果真的坦白一切,還得告訴埃琳,他已經知道真兇是誰。他覺得,講述這一切會讓他既無聊又壓抑。在整個過程中,他從來沒想過給埃琳打個電話,這一點足以說明問題。

斯特萊克為了拖延時間,又喝了口酒,決定給這段關係畫上句號。他打算先找個借口,今晚不再跟埃琳回克拉倫斯巷,這應該會讓她有所察覺;從始至終,性愛都是這段關係里最棒的部分。然後,他們下次見面時,他就告訴埃琳,兩人到此為止。這頓飯畢竟是她請的,斯特萊克覺得現在提出分手太過粗鄙;何況埃琳有可能掉頭就走,留下一張高額賬單,他的信用卡毫無疑問已經無力支付這筆錢。

「說實話,我沒忙什麼。」斯特萊克撒謊。

「那夏克——」

斯特萊克的手機響了。他從兜里掏出手機,看到是未知來電。在第六感的驅使下,他接了。

「抱歉,」他對埃琳說,「我得——」

「斯特萊克,」卡佛獨一無二的倫敦南部口音傳過來,「是你派她去的吧?」

「什麼?」斯特萊克說。

「你那該死的搭檔。是你派她去找布羅克班克的吧?」

斯特萊克猛然站起身,撞到餐桌。紅棕色的肉汁瞬間灑滿厚重的白色桌布,他沒吃完的牛排滑出盤子,酒杯也倒下去,葡萄酒潑灑在埃琳淡藍色的裙子上。侍者和隔壁桌的優雅夫婦都驚吸一口氣。

「她在哪兒?怎麼回事?」斯特萊克大聲說,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全部注意力都在電話上。

「我警告過你了,斯特萊克,」卡佛說,聲音因狂怒而顫抖,「我他媽的早就叫你滾遠點。你這次可是徹底搞砸了——」

斯特萊克沒把手機緊貼在耳朵上。卡佛的聲音響徹整個餐廳,「他媽的」和「混蛋」清晰可聞。斯特萊克轉向埃琳。她的裙子上滿是紫色的斑點,美麗的臉龐上混合著困惑和憤怒。

「我得走了。抱歉。回頭聯繫。」

他沒等埃琳作出回應。他不在乎。

斯特萊克猛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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