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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ents of pleasure, in a world of pain.

Blue Öyster Cult,『Make Root War』

痛苦世界中的片刻歡愉。

——藍牡蠣崇拜樂隊,《要搖滾,不要戰爭》

次日清晨,攝政公園裡,樹梢上掛著一層濃霧,霧像蛛網般又厚又軟。斯特萊克生怕驚醒埃琳,飛速跳起身,按掉鬧鐘,將窗帘攏上擋光,單腿站在窗邊,眺望霧氣繚繞的公園。樹木的枝葉披著初升的陽光,在迷霧之海里慢慢顯現,他一時間出了神。只要留心,美幾乎隨處可見,但每日生活的重負總會讓人忘卻,這樣慷慨的饋贈就在身邊。他關於童年的記憶里有很多這樣的美妙時刻,特別是在康沃爾郡度過的那些日子:蝴蝶翅膀般湛藍的天空下,初見時熠熠發光的海面;特雷巴花園裡,翠綠與墨綠交相輝映的神秘根乃拉小道;大風中青銅色的波浪,如海鳥展翅般揚起的雪白船帆。

在他身後,埃琳在昏暗的床上翻了個身,呼了口氣。斯特萊克放輕動作,從窗帘後鑽出來,拿起靠牆擺放的假肢,坐到她卧室的椅子里,裝好假肢。然後他把衣服掛到手臂上,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門。

他們前一天晚上吵了架,這是他們在一起之後第一次吵架,這是每段關係都會有的里程碑。他周二錯過約會,卻沒有接到她的任何信息時,本該意識到這是種警告。但他滿心都是羅賓和碎屍案,無暇顧及這邊。他打電話道歉時,埃琳的態度確實很冷淡,但埃琳當場就答應他的下一次邀約,所以他根本沒想到,二十四小時後,他們實際見面時,她會如此冷若冰霜。他們共進晚餐,全程的對話艱難生硬,令斯特萊克坐立難安。他們吃完飯,斯特萊克主動提出離開,讓她自己慢慢消氣。他伸手去拿大衣時,埃琳發起脾氣,但爆發很短暫,像濕火柴點著後迅速熄滅。隨後埃琳崩潰,流著眼淚道著歉,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話。斯特萊克聽到了三點:第一,她正在接受心理諮詢;第二,諮詢師發現她有用被動攻擊式行為解決問題的傾向;第三,斯特萊克周二爽約讓她非常受傷,她一個人坐在電視前,喝掉了一整瓶紅酒。

斯特萊克再次道歉,解釋手上的案子很難辦,案情的最新發展複雜難解又出乎意料。斯特萊克對爽約這件事表現出真切的悔意,最後說,她如果實在無法諒解,那他還是走人為妙。

埃琳撲進他的懷裡,以此作為回答。他們直接上了床,享受這段關係里有史以來最棒的一次性愛。

斯特萊克在埃琳一塵不染的浴室里刮著鬍子,頭上是嵌入式頂燈,旁邊掛著雪白的毛巾。他思考自己是否解脫得太容易了。他如果忘了和夏洛特的約會——他和這個女人反反覆復糾纏了十六年——他此刻會全身挂彩,在冰冷的晨風中四處找她,或者使勁拉著她,不讓她從高高的陽台上跳下去。

他一直將自己對夏洛特的情感定義為愛,那也是他對女性所抱有過的最深沉最濃烈的感情。但那段關係引起巨大的痛苦,深遠影響經久不散,那種感情似乎已經變成病毒,他直到現在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痊癒。不見她,不給她打電話,不給她的新郵箱發信(她用那個郵箱地址發來照片,給他看她在與舊男友結婚當日心神不安的臉)——這是他給自己開的三劑葯,以此抵抗病毒將導致的種種癥狀。但他清楚自己並沒有恢複健康,沒有能力感受自己曾經感受過的情感。昨晚,埃琳的悲傷並沒有像夏洛特從前的悲傷那樣觸及他的心靈深處。他覺得自己愛人的能力變得遲鈍了,神經末梢彷彿永久性損壞。他沒想傷害埃琳,見到她哭也並不開心;但他沒有感同身受,那種感受對方痛苦的能力似乎消失了。說實話,埃琳啜泣時,他的一小部分自己已經在心裡計畫回家的路線。

斯特萊克在浴室里穿好衣服,輕輕走進昏暗的客廳,把剃鬚用品都扔進為巴羅因弗內斯之行準備的旅行袋裡。右側有扇門開了一條縫。他臨時起意,伸手推開門。

那個他從沒見過的小女孩平時要麼去父親家,要麼就睡在這裡。粉白兩色的房間收拾得無比整潔,檐口周圍的天花板上印著畫有小仙女的壁紙。一排芭比娃娃整齊地坐在架子上,露出空洞的微笑,穿著五顏六色的華麗長裙,挺著圓錐形的胸。地板上有張手工地毯,地攤上織著北極熊的頭。地毯旁邊是一張白色的四帷柱小床。

斯特萊克不認識任何小女孩。他是兩個男孩的教父,但他並非自願當他們的教父。他還有三個外甥。康沃爾的老朋友家裡有女兒,但斯特萊克幾乎沒怎麼見過她們,印象里只有模糊的馬尾辮和漫不經心的擺手:「科莫舅舅好,科莫舅舅再見。」當然,他還有個妹妹,但露西從來沒享受過有糖果粉色蓋頂的四帷柱床,儘管她曾經對此渴望不已。

布里塔妮·布羅克班克有隻柔軟的獅子玩偶。他望著地上的北極熊,這份記憶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來:那隻獅子長著一張滑稽的臉。她給獅子穿上粉色的蓬蓬裙。她的繼父握著碎啤酒瓶沖向斯特萊克時,獅子就躺在旁邊的沙發上。

斯特萊克回到客廳,在口袋裡四處摸索。他總是隨身帶著筆記本和筆。他給埃琳留了張簡短的便條,委婉地表示昨晚過得有多麼愉快,然後將便條放在客廳的餐桌上。之後他背起旅行袋,溜出公寓,和辦其他事時一樣悄無聲息。他和羅賓約好八點在伊靈車站碰頭。

羅賓出門時,赫斯廷斯路上的最後一絲晨霧剛剛散去。她焦躁不安,眼皮沉重,一手提著裝食物的購物袋,另一手拿著裝滿換洗衣服的旅行包。她打開灰色舊路虎的後蓋,把旅行包扔進去,提著食物袋快步走向駕駛座。

在走廊里,馬修試圖擁抱她。她動作激烈地拒絕,兩手抵在馬修光滑溫暖的胸膛上,將他推遠,大聲叫他讓開。馬修只穿著一條平角內褲。現在她擔心馬修會快速套上衣服,出門來追她。她使勁拉上車門,系好安全帶,準備走人。但就在她轉動鑰匙發動車時,馬修衝出房子。他光著腳,穿著T恤和運動褲。羅賓從沒見過他的表情如此坦誠,如此脆弱。

「羅賓!」他喊道。羅賓一腳踏上油門,路虎離開路沿。「我愛你。我愛你!」

羅賓轉動方向盤,搖搖晃晃地把車開出他們的停車位,路虎險些擦上鄰居家的本田。後視鏡里,馬修整個人萎靡不振。他平時那麼有自控力,此時卻放開嗓子吼叫示愛,不在乎這會引起鄰居的好奇、責備和嘲笑。

羅賓感到胸口一陣疼痛。現在是七點一刻,斯特萊克應該還沒到車站。她在道路盡頭左轉,只想儘快拉開與馬修的距離。

早上天剛亮,馬修就起來了。羅賓正在打包行李,動作很輕,沒想吵醒他。

「你要去哪兒?」

「協助斯特萊克查案。」

「你要在外面過夜?」

「應該是。」

「在哪兒?」

「我不知道。」

她不敢告訴馬修目的地,免得他追過去。前一晚,她回到家裡後,馬修的表現讓她心緒不寧。馬修哭了,還懇求她。她從來沒見過馬修這個樣子,馬修在母親去世時都沒這樣。

「羅賓,我們得談談。」

「已經談夠了。」

「你媽媽知道你要去哪兒嗎?」

「知道。」

她撒了謊。羅賓還沒告訴母親婚約撤銷的事,也沒說自己要和斯特萊克一起北上。說到底,她已經二十六歲,這一切都與她母親無關。但她知道,馬修真正想問的是,她母親是否知道婚禮取消了。他們兩人都清楚,婚約如果還在,她不會開上路虎,和斯特萊克去一個不確定的地方。藍寶石戒指還放在她脫下它的地方:書架上,馬修以前的會計教材旁邊。

「哦,該死。」羅賓低聲說,眨眼讓淚水落下,在靜謐的街道上隨意拐彎,盡量不去注意自己空蕩蕩的手指,也不去想馬修痛苦的臉。

斯特萊克短暫步行一段,走過的路要比實際物理距離長得多。這就是倫敦,他抽著當天的第一根煙,心想。埃琳家外面是安靜對稱的納什聯排街道,看起來彷彿是香草味冰淇淋做的雕塑。穿著條紋西裝的俄國鄰居正要鑽進奧迪,斯特萊克說了句早,得到一個生硬的點頭。他進了貝克街車站,走過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剪影,上了骯髒的倫敦地鐵。在地鐵里,他周圍擠滿喋喋不休的波蘭工人,他們早上七點就精神抖擻地進入工作狀態。然後他到了人頭攢動的帕丁頓,在來往的行人中擠出一條路來,背著旅行袋走過沿街大大小小的咖啡館。最後是希思羅機場快線上的幾站路,旁邊是從西部來的一大家子。清晨的天氣依然寒冷,但他們已經換上佛羅里達風格的衣服。他們盯著站牌,像一窩緊張的狐獴,雙手緊緊攥著行李箱把手,彷彿期待下一秒就會遇上攔路搶劫的匪徒。

斯特萊克提前十五分鐘抵達伊靈車站,想抽煙想得要命。他把旅行袋扔到腳下,點了根煙,暗自希望羅賓別太守時,因為他覺得羅賓恐怕不會願意讓他在路虎里抽煙。但他剛抽了兩口,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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