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the damn call came,

And I knew what I knew and didn''t want to know.

Blue Öyster Cult,『Live for me』

……可惡的電話響了,

我知道了我已經知道又不想知道的一切。

——藍牡蠣崇拜樂隊,《為我而活》

第二天,羅賓醒來後感到頭痛欲裂,胃裡沉甸甸的。她在陌生而鬆軟的白枕頭上慢慢轉過頭,突然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她晃了一下腦袋,甩開頭髮,坐起身,環顧四周。四帷柱大床的木柱上雕著花,房間里一片昏暗,從錦緞窗帘間透入的一絲晨光隱約照亮傢具的輪廓。她的眼睛慢慢適應環境,看清牆上有幅鍍金肖像畫,畫里是一個留著絡腮鬍的胖紳士。這是有錢人度假時會選擇的賓館,不是她隨便拿了幾件衣服離家出走、喝醉後過夜的地方。

斯特萊克把她送到這麼精緻奢華的老式酒店來,是為了先做好鋪墊,以便進行一場嚴肅的對話嗎?你現在情緒不穩,我想你最好休息一段時間。

她只喝了大半瓶廉價紅酒,就把一切都告訴斯特萊克了。羅賓低低呻吟一聲,躺回枕頭堆里,抬手捂住臉,任憑記憶趁虛而入,將虛弱又可憐的自己帶回到過去。

強姦犯戴著橡膠做的猩猩面具。他用一隻手將她按倒在地,另一條手臂的全部力量都扼在她的喉嚨上。他一邊強姦她,一邊說她很快就要死了,說他會掐斷她該死的脖子。她的頭腦里只剩下恐慌的尖叫,他的雙手像絞索,在她的脖子上越來越緊。她之所以能存活下來,完全是靠裝死。

之後幾天,幾個星期,她一直覺得自己早就死了,只是還被困在這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身體里。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將頭腦與肉體分開,否認兩者有任何聯繫。過了很久,她才覺得重新拿回對身體的掌控權。

那個人在法庭上始終溫順地低聲回話。「是,法官大人」,「沒有,法官大人」。他是個樣貌普通的中年白人,膚色紅潤,耳下有塊白斑。那雙無精打採的淡色眼睛不停眨來眨去,他戴上面具後,那雙眼只是小孔里的兩條縫。

他所做的事徹底粉碎了羅賓對自己的看法,結束她的大學生涯,讓她逃回馬沙姆。她被迫參與了整個案子的審判,律師的交互詢問幾乎和事件本身一樣殘忍。那人辯稱,是羅賓主動邀請他進入樓梯井。事情發生幾個月後,她仍然忘不了那雙戴著手套的手是怎樣從黑暗裡伸出來,捂著她的嘴,將她拖入樓梯後的狹窄空間內。她在一段時間內忍受不了任何形式的肢體接觸,哪怕是家人溫和的擁抱。這個人污染了她的第一場、也是唯一一場戀愛,她和馬修不得不從頭開始,每一步都有恐懼與歉疚形影相隨。

羅賓把雙臂緊緊搭在臉上,彷彿這樣就可以抹殺曾經發生的一切。她一直將馬修視為無私的模範,友愛與理解的化身。她現在知道了,她獨自躺在家裡的床上,一連幾個小時紋絲不動,茫然凝視天命真女的海報時,馬修就在巴斯的學生宿舍里,與薩拉赤裸相對。羅賓躺在黑茲利特豪華而靜謐的房間里,第一次想像一種可能:她如果安然無恙,完好無損,馬修會不會轉投薩拉的懷抱?她如果順利完成學業,她和馬修會不會因為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而自然分手?

她放下胳膊,睜開眼睛。她今天沒有哭,淚水彷彿已經乾涸。鑽心的痛苦已經變成遲鈍的隱痛。此刻,她更恐慌於工作可能受到災難性影響。她怎麼會蠢到把這些事都告訴斯特萊克?她難道還沒接受教訓,不知道實話實說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嗎?

強姦案發生一年後,她克服廣場恐懼症,體重也基本恢複正常,急切地想要走出家門,把失去的時間都補回來。那個時候,她委婉地表達過自己對「犯罪調查之類的工作」感興趣。她沒有學位,失去自信,沒敢說出真正的心聲:她想當警察。幸好她沒說,因為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勸她干點別的,即便她只提到跟刑偵工作有些微關係的工作。母親也反對,而她一直是最能理解羅賓的人。所有人都把她的新興趣理解成某種後遺症,以為這表明她仍然沒有擺脫那次事件的陰影。

但他們錯了:早在案發多年前,她就一直有這樣的渴望。八歲時,她對兄弟們宣稱,她以後要去捕捉大盜。他們盡情嘲笑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因為她是個女孩,是他們的姐姐或妹妹。羅賓暗自希望他們的反應只是出於群體性的男性本能,而不是因為她能力不足。儘管如此,這件事讓她失去自信,她再也沒對三個大嗓門的兄弟表達自己對偵探工作感興趣。她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她之所以會選擇心理學專業,是因為它能與犯罪調查中的心理測寫工作產生聯繫。

強姦犯堵死她追求這一目標的道路。這是此人從她手裡奪走的又一件東西。羅賓從極度脆弱的狀態下慢慢恢複,周圍所有人似乎都覺得她隨時有可能重新倒下。在這種情況下,要堅持夢想太難了。她疲憊不堪,又不忍拂了家人的好意——她最需要他們時,他們竭盡全力保護她,愛她——就此把多年的志向拋諸腦後。大家看到她終於放棄,似乎都很欣慰。

然後臨時中介一個疏忽,把她派到私人偵探所。她本來只有一個禮拜的實習期,結果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彷彿是個從天而降的奇蹟。不知怎的,她幫上了正在掙扎的斯特萊克的忙,先是靠運氣,然後是靠天賦和堅持。一個陌生人為了自己的變態享受把她當成隨用隨棄的玩物,毆打後又差點掐死她之前,這是她最想得到的工作。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斯特萊克?斯特萊克之前已經很擔心她的安危。現在呢?羅賓相信,斯特萊克會覺得她太脆弱,無法勝任工作,無法承擔與他共事必須承擔的那些責任。她很快就會退出第一線。

喬治王朝時代風格的房間沉默穩重,令人壓抑。

羅賓掙扎著鑽出沉重的被褥,走過傾斜的木地板,進了浴室。裡面沒有淋浴頭,只有一個爪腳浴缸。過了十五分鐘,她正在穿衣服,手機在梳妝台上響了。還好她昨晚記得充電。

「嗨。」斯特萊克說,「感覺如何?」

「還好。」她聲音嘶啞地說。

她知道,斯特萊克一定馬上就會叫她別去上班了。

「沃德爾剛才打來電話。他們找到屍體的其他部分了。」

羅賓一屁股坐到絨綉凳子上,雙手緊緊抓住手機。

「什麼?在哪兒?她是誰?」

「我去接你,見面再談。警察想找我們聊聊。我九點到你的門口。別忘了吃點東西。」他最後說。

「科莫蘭!」羅賓聽他要掛電話,叫了一聲。

「嗯?」

「我還……我還沒失業吧?」

短暫的沉默。

「你說什麼呢?你當然沒失業。」

「你沒……我還……什麼都沒變?」她說。

「你會聽我的話嗎?」他問,「我說不許在天黑後工作。從現在開始。你會聽嗎?」

「會。」她說,聲音微微顫抖。

「那就好。九點見。」

羅賓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如釋重負。末日並沒到來,斯特萊克還需要她。她剛要把手機放回桌上,發現手機有一條有史以來最長的簡訊。

羅賓,我一直在想你,睡不著覺。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過。是我太差勁,我沒什麼可辯解的。我那時二十一歲,什麼都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你是獨一無二的,我不可能像愛你這樣愛別人。從那時之後就只有你一個人。我嫉妒你和斯特萊克的關係,你可能會說我做了那種事,根本沒有權利嫉妒。但在我內心某個地方,我也許覺得你值得擁有比我更好的對象,這才是我嫉妒的原因。但我知道,我愛你,我想娶你。這些如果不是你想要的,那我只能接受。可是,羅賓,拜託了,給我發個簡訊,讓我知道你平安無恙,拜託了。馬修

羅賓把手機放回梳妝台上,穿戴整齊,然後打電話點了羊角麵包和咖啡。食物送來後,她沒想到填飽肚子能讓她的心情變得如此高昂。然後她又讀了一遍馬修的簡訊。

……但在我內心某個地方,我也許覺得你值得擁有比我更好的對象,這才是我嫉妒的原因……

這幾乎不像馬修,她有點感動。馬修以前總是說,在潛意識中尋找根源不過是強詞奪理。不過她又想起,馬修從來沒有與薩拉斷絕關係。薩拉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在他母親的葬禮上溫柔地擁抱他,和他們出去,進行四人約會,一起吃飯,至今仍不時與馬修調情,挑撥馬修和她的關係。

羅賓在心裡斟酌片刻,回了條簡訊:

我沒事。

她站在黑茲利特門口等著斯特萊克,和往常一樣儀錶整潔。八點五十五分,一輛黑色計程車開過來。

斯特萊克沒刮鬍子,茂盛的鬍鬚讓他的下巴看上去髒兮兮的。

「看新聞了嗎?」羅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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