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Where''s the man with the golden tattoo?

Blue Öyster Cult,『Power Underh Despair』

身上有金色刺青的那個男人在哪兒?

——藍牡蠣崇拜樂隊,《絕望下的力量》

正如斯特萊克所料,他不管怎麼調整迷你的駕駛座,這輛小車還是讓他極其難受。他已經丟了半條右腿,只能用左腳踩油門,所以整個人都蜷在狹窄的車廂內,姿勢彆扭。他開出蘇格蘭首都,行駛在通往梅爾羅斯安靜又筆直的A7高速路上,才終於把思緒從開車上收回來,重新思考唐納德·萊恩這個人。萊恩曾是皇家直屬邊境軍團的二等兵,斯特萊克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十一年前的拳擊場上。

那天晚上,光禿禿、黑漆漆的體育場里回蕩著五百名新兵沙啞的吶喊聲。他那時還是皇家軍事警察科莫蘭·斯特萊克下士,健康強壯,渾身肌肉,兩條腿兇猛有力,準備在軍團拳擊賽上大顯身手。萊恩的支持者,是他的支持者的三倍。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對斯特萊克本人有什麼意見,只是軍事警察向來不受歡迎。一個「紅帽」被打到神志不清,是拳擊之夜的完美收場。兩個人都是大塊頭,他們的比賽是當晚最後一場比賽。人群的吼叫聲震蕩在兩位選手的血管中,彷彿是第二道脈搏。

斯特萊克記得對手的小黑眼睛和平頭,還有頭髮那種狐狸般的深紅色。萊恩的左前臂上有黃玫瑰刺青,脖子上的肌肉粗壯,與瘦長的下巴形成鮮明對比。他的胸口膚色蒼白,沒有胸毛,肌肉和擎天神大理石雕塑一樣發達,胳膊和肩上的雀斑在膚色的映襯下像是蚊蟲叮咬後留下的痕迹。

四個回合過後,他們打成平手。年輕人在步伐的速度上略勝一籌,斯特萊克則在技術上略勝一籌。

在第五回合,斯特萊克一個躲閃,沖萊恩的臉做了個假動作,隨即一拳打在他的腎上,將他打翻在地。支持萊恩的人沉默下來,看著萊恩撞到拳擊台的地板上,然後噓聲如象群的咆哮般充滿整個體育場。

裁判剛數到六,萊恩就站了起來。他似乎在倒地後把拳擊規則忘記了,之後出拳狂野而肆無忌憚,抱住斯特萊克並拒絕分開,遭到裁判斥責。終局的鈴聲響起後,他又多出一拳,第二次遭遇警告。

第六回合開場一分鐘後,斯特萊克利用流著鼻血的萊恩雜亂無章的出拳,把他逼到圍欄索上。裁判分開兩人,示意繼續,萊恩扔掉最後一絲文明的偽裝,試圖給斯特萊克來個頭錘。裁判上前干涉,萊恩發了狂。斯特萊克有驚無險地躲開踢向自己胯下的一腳,但萊恩隨即就用雙臂將他鎖在懷裡,一口狠咬在他的臉上。斯特萊克聽見裁判模糊的叫喊,然後四周突然變得悄無聲息,觀眾因為萊恩散發出的狂氣,從熱情變得不安。裁判強迫兩人分開,沖萊恩大聲吼叫,但他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只是重新擺好架勢,再次向斯特萊克揮拳。斯特萊克向旁邊躲了一步,重重打中萊恩的腹部。萊恩彎下腰去,喘不過氣,跪倒在地。斯特萊克在零星的掌聲中走下拳擊台,顴骨上被咬破的傷口淌著血。

斯特萊克最後得了亞軍,輸給傘兵團第三營的一位中士。兩周後,他被調出奧爾德肖特,走前得知萊恩因為在比賽中表現出無紀律性和暴力,被軟禁在軍營里。對他的懲罰本該更嚴格,但斯特萊克聽說,萊恩的長官接受萊恩的懇求,對他從輕處理。萊恩用的託辭是,他當時正因未婚妻流產而心煩意亂。

正是這些信息驅使他開著借來的迷你,賓士在鄉間小路上。斯特萊克在拳擊台上時並不知道這些信息,但感覺到萊恩光滑白皙皮膚下潛藏的獸性,也不相信一個死去的胎兒能給他帶來多大影響。斯特萊克當年離開英國時,萊恩的齒痕還清晰地留在臉頰上。

那件事過去三年後,斯特萊克為調查一起強姦罪去了塞普勒斯。他走進刑訊室,第二次與唐納德·萊恩見面。萊恩胖了一些,身上多了幾處刺青,臉上被塞普勒斯的陽光曬出雀斑,深邃的眼窩周圍出現細紋。

當然,萊恩的律師拒絕讓客戶被客戶咬過的人調查。於是,斯特萊克和同事互換手頭的案子,對方當時正在塞普勒斯調查販毒團伙。一周後,斯特萊克和同事相約喝酒,驚訝地聽說對方傾向於相信萊恩的說辭:受害者是本地酒吧服務員,喝醉後自願和他發生性關係。但她現在後悔了,因為她男友聽到消息,知道她和萊恩兩個人一起離開了酒吧。強姦指控沒有證人,服務員聲稱,萊恩用刀抵著她,威脅她就範。

「那姑娘可愛玩了。」特別調查局的同事如此評價受害者。

斯特萊克反駁同事沒有意義,但他從來沒忘記,當年有上百人證明萊恩的暴力和不服從,他仍然在第二天就成功贏得長官的同情。斯特萊克問起萊恩的說辭和態度,同事描述出一個惹人喜愛的男人:頭腦機靈,待人幽默。

「在紀律方面還有待加強,」調查員讀過萊恩的案卷,只能承認這一點,「但我覺得他不是強姦犯。他已經娶了同鄉的姑娘,姑娘陪他一起過來的。」

在能把人烤化的灼熱陽光下,斯特萊克回去繼續調查毒品案。又過了兩周,他躺在某間煙霧繚繞的閣樓里,聽到一個有點古怪的故事。這時他已經留了一臉大鬍子——用軍隊里的話說,他這是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軍隊」。除了這樣邋遢的面容,他還穿著嬉皮士風格的耶穌涼鞋,短褲鬆鬆垮垮,粗大的手腕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手鐲。嗑藥嗑高了的年輕毒販絲毫沒起疑心,渾然不覺身邊這位是英國軍事警察。他們拿著大麻煙捲,並排躺在地板上,毒販講起島上參與交易的士兵的名字,他們遠不止賣大麻一種毒品。年輕人口音濃厚,斯特萊克忙著在心裡暗記各種人名和假名的大致讀音,聽到「鬧爾賴」時並沒意識到是誰。毒販講起鬧爾賴捆綁折磨自己老婆的事,斯特萊克才知道這個鬧爾賴就是萊恩。「真是個瘋子,」大眼睛的男孩聲音慵懶地說,「就因老婆想離開他。」斯特萊克小心地假裝隨意地問了幾句,塞普勒斯人坦白這是他從萊恩嘴裡直接聽來的。萊恩把這事講出來,似乎一半是為了逗樂,一半則是想要警告和他做交易的年輕人。

第二天正午,斯特萊克親自前往烈日下的錫福斯公寓。這裡的房子是島上最老的一批軍隊宿舍,外面塗著白漆,看上去相當老舊。這時萊恩已經逃脫強姦罪指控,斯特萊克小心挑選時間,趁他上班才過來。他按了門鈴,聽到隱約的嬰兒啼哭。

「我們猜她有戶外恐懼症。」一個好事的女鄰居興緻沖沖地出門來,給他提供自己的見解,「反正有什麼地方不對。她特別怕生。」

「她丈夫呢?」斯特萊克問。

「唐尼?哦,他可是這裡的生命和靈魂,唐尼,」鄰居語氣開朗地說,「你真該看看他模仿奧克利下士的樣子!哦,真是太像了。逗死了。」

有條令禁止在未經本人允許的情況下隨意踏入一位軍人的家。斯特萊克用力敲門,始終沒人來開。他還能聽見那個嬰兒在哭。所有窗戶都拉著窗帘。他敲了後門,仍然沒反應。

他如果要為自己辯護,僅有的理由就是那個嬰兒的哭聲。在他人看來,這也許無法成為他沒有搜查令就破門而入的正當理由。斯特萊克不相信任何過分依賴直覺的人,但他現在深信房子里有什麼不對。對於詭異和邪惡,他有種經過千錘百鍊的靈感。在童年時代,他已經見識過各種正常人以為只存在於電影里的事情。

他用肩膀狠撞門兩次,門開了。廚房裡傳來一陣臭味,垃圾桶一定好幾天沒清理了。他進了屋。

「萊恩太太?」

沒人回答。嬰兒的哭聲從二樓傳來。他爬上樓梯,邊走邊呼喚萊恩太太。

主卧的房門開著,裡面很暗,氣味非常難聞。

「萊恩太太?」

她全身赤裸,一隻手腕被綁在床頭上,身上搭著一條染滿血的床單。嬰兒躺在她身邊的床墊上,除了尿布,什麼都沒穿。斯特萊克看出嬰兒身材瘦小,很不健康。

他大步跨過房間去救她,一隻手已經在找手機打急救電話。但女人用嘶啞的聲音說:

「不……走開……出去……」

斯特萊克沒見過多少能與此刻相比的可怖情景。丈夫的冷血殘忍在她身上所達到的效果幾乎類似於信仰。斯特萊克解開她腫脹流血的手腕時,她還在懇求斯特萊克別管自己。萊恩對她說過,他回家時嬰兒如果還在哭,那他就殺了她。她似乎已經無法想像一個萊恩不能為所欲為的世界。

唐納德·萊恩因為自己對妻子的行為被判入獄六年。最終的判決主要依賴斯特萊克的證詞。萊恩始終否認一切罪行,說妻子自己綁自己,說她喜歡這樣,這是她的性癖好,說她一直對孩子不管不顧,這都是妻子為了陷害他而演的一齣戲。

這些記憶骯髒不堪。斯特萊克開著迷你,在陽光下的大片綠色田野中飛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此時回想起那一切。這裡的風景對他而言很陌生。飛馳而過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