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牽累

胡純平常買東西的幾個城鎮,大多受了災,胡純從小生活在嘉嶺,數百年來沒經歷過任何災禍,所以她很難想像「天災」會造成怎樣的苦難,鰩魚精水淹廣雲島讓她有凄慘的感覺,可比起人間城鎮的慘狀來,那隻不過是輕微受損。

胡純帶著雍唯來買鹽的時候,災禍已經過去三天,對她來說,天空放晴了,濃煙消散了,災難就過去了。所以城鎮的模樣讓她猝不及防——所有的房屋悉數倒塌了,殘存的牆壁在巨大的廢墟上顯得孤零零的,整個城鎮過了火,焦黑一片,像一夜之間被洗去所有顏色。人們不知道是逃走了,或是死了,原本熙攘擁擠的街市只有幾個人沉默走過,他們彼此不交談,不看,都悶頭走自己的路,胡純甚至懷疑他們是盤桓不去的冤魂。

非常安靜,哭聲,說話聲,什麼都沒有,整個城鎮死去了。

「走吧。」雍唯拉著她的手,淡然說。

「雍唯……」胡純皺眉,她有一種走在河邊看見有人溺水的感覺,救吧,自己也很危險,不救,又虧心得厲害。

「會有人來處理善後的。」雍唯說,明顯有自欺欺人的嫌疑,其實他知道,幾個城鎮的毀滅對他父親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父親只會加緊做兩件事:找擅動量天尺的人和找他。「走吧,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現在對他和胡純來說,可能更加危險了。

胡純乖乖點頭,她能感覺到雍唯的沉重,他的壓力要數倍於她。

「該買什麼多買一些,這段時間我們更不能現身。」雍唯低沉地說,這並不是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我覺得他抓我娘,是想脅迫我,只要我不出現,娘就安全。」

胡純贊同他的看法,心存僥倖說:「如果你不好出面,能不能讓天帝去搭救天妃娘娘?」只要雍唯傳個消息給天帝,告訴他天妃未死,應該就增加了天妃獲救的可能。

雍唯聽了,冷笑出聲,不知道是笑胡純天真,還是世情殘酷。「對他來說,我娘已經死了,沒死也得死。」

胡純原本被雍唯牽著蔫頭耷腦地走路,聽了這話,猛地停住腳步,眼睛驚駭地圓睜著,「你是說天帝發現天妃沒死,有可能……」她說不出口,不僅因為那是雍唯的父母,更是她覺得冰冷入骨。她認為夫妻間最大的殘酷,輝牙和來雲已經到頂了。

雍唯短暫地笑了一下,她聽懂了,他卻不知道該誇她,還是憐憫自己。「其實事情很簡單,我想他也已經弄明白了。」他提起父親的語氣還是那麼諷刺,胡純卻深刻地理解了他的感受。「擅動量天尺的人,很熟悉我的情況,他要琇喬陷害你,是為了不讓我和父親站在一起。」

胡純點頭,雍唯帶著她逃離避世應該在這個人的算計中。

「原本父親想讓你頂罪,讓娘順理成章地『死』去,這樣挾持娘的人就會明白,天妃的分量並沒多重。他誤以為這場陰謀是沖著他去的,所以無論娘是不是還活著,都不能讓人威脅到他。」

這就對了,天帝憑化骨盞和琇喬的口供就認定她有罪,重點全放在天妃已死,兇手伏法上了,胡純回想了一下,撇了撇嘴。

「他現在明白,陰謀是沖我,衝量天尺來的,所以我娘萬一沒死,倒讓他更寢食難安了。」

胡純的心臟收縮了一下,那還是千萬別讓天帝知道天妃還活著了,可能他怕人用天妃威脅雍唯,來個先下手為強。

「雍唯,你是不是已經知道那個擅動量天尺的人是誰了?」胡純一直有這樣的感覺,雍唯對整件事,淡定得不正常。

「很難猜嗎?」雍唯鄙視她的智商。

「誰啊?」很難猜,胡純很好奇地問。

雍唯嘴角一抖,乾咳了一聲,拉她繼續走路,「不知道,沒證據,先不說了。」

「你倒是說啊!」胡純使勁捏他的手,這分明是故意不告訴她吧!

「快走,我們已經停留很長時間了。」雍唯冷著臉說,又回頭看了眼城鎮焦黑的廢墟,心事重重。

「虧炬峰還說你單純好騙,不能力敵只能智取呢!」胡純憤憤嘟囔,雍唯根本不傻,到底是惡狼下的狼崽子,能單純到哪兒?

「他說我好騙?」雍唯眉毛都挑起來了,看出來是真不高興了。

「都不好騙!」胡純現在連雍唯都嫌棄,都是一肚子鬼心眼的壞人,還笑話狐狸狡猾呢!「我覺得,你根本不該怨恨天帝他們派你到珈冥山當修理工,說什麼天地負你,天地對你很好才讓你遠離那一群狼!」

雍唯整張臉都僵硬了,瞪著她,從牙縫裡質問:「你說誰是修理工?!」

他被這個無比真知灼見一針見血的形容深深傷害了。

以前的胡純會被這個表情嚇死,可惜她已經今非昔比了,眼睛一翻,淡淡說:「你唄。」修量天尺的修理工。

晚上睡覺的時候,胡純做噩夢了。她走在那些被焦火焚盡的城鎮中,周圍死寂無聲,路上全是高低不平的房屋殘骸,她走得高一腳低一腳。有人路過,卻都是她抓不住的魂魄,她害怕了,大聲喊雍唯,四處找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周圍起了霧,她在霧裡什麼都看不見,她哭起來,一聲接一聲地喊:雍唯,雍唯……

「怎麼了?」有人抱緊她,擔憂地問,他的懷抱很暖,很安穩,一下子就衝散了她可怕的夢境,她睜開眼,看見雍唯淺淺蹙眉的臉。

「雍唯!」她反過來摟緊他,夢境太真實了,她好像真的和他失散過,此刻失而復得,心裡又歡喜又難過。「你不要和我分開!」她哽咽著說,這段時間朝夕相伴,她早已習慣他時刻陪在身邊了。

雍唯嗯了一聲,語調有些奇怪。

胡純抬頭看他,發現他神色凝重,並不像被人吵醒的樣子,「你一直沒睡?」

「睡不著。」雍唯鬆開了摟著她腰的手,墊到自己腦袋下,有些煩惱地說。

胡純不樂意了,她剛才那麼辛苦地「尋找」他,好不容易安穩了,怎麼能鬆手呢?她氣鼓鼓地去拽他手,又搭到自己腰上。雍唯不備,頭摔在枕頭上,苦笑了一聲。

「你在想阻止那人再動量天尺對吧?」胡純陷在他懷裡,悶悶地說。

雍唯沉默。

「反正,你要去就得帶上我。」胡純說,使勁勒他的腰。

雍唯又苦笑了,「我在想我有沒有力量阻止他。很可能,我根本沒辦法和他對抗,他只要用我娘威脅我,我就只能按他的要求去改動他的命輪。」

這回輪到胡純沉默,雍唯沒說出口的話她也聽明白了,雍唯自保可能都成問題,還有天妃娘娘這個顧慮,她跟著他,肯定也是一個累贅。可是她不想和他分開,夢境中的孤獨和無助還那麼鮮明。她是曾經自己度過了很多年,可一旦有人陪伴,就對孤獨產生了懼怕。

頭頂的殘瓦又被山風吹動,掉了很多灰塵下來,胡純被迷了眼,剛想抽手去揉,只聽劈啪之聲不絕,祭殿上原本就虛搭的瓦片不停地掉落下來。

雍唯嗐了一聲,恨恨道:「又來了!」他飛快用被子把胡純裹住,抱起她衝到殿外的空地上,乾脆和胡純往那兒一坐,怒氣沖沖地擺出一副聽之任之的臉色。

大地又震顫起來,祭殿的頂棚完全塌落。胡純緊緊靠著雍唯,害怕得抖成一團。

地震比上次厲害,子夜的天空呈現出駭人的暗紅色,好像有熊熊的火焰在天穹的另一邊劇烈燃燒。大地震動得發出轟轟的哀鳴,連祭殿所在的山也低沉共振,胡純真擔心連山也要塌了。樹木被搖晃得刷刷直響,連綿環繞,讓人頭暈目眩,天空似乎都跟著搖動。

幾道悶雷從天空深處傳出,像把天空都炸裂了,一道水柱從炸裂的地方向大地灌注,像天神在傾倒一桶永遠也倒不完的水。滾滾的厚雲纏繞著那個缺口,水不像從天上傾下來,像從地獄裡湧出來一般。

胡純被這個場面嚇呆了,整個人僵硬如一截木樁,連抖都不抖。直到她感覺雍唯站了起來,一股深入骨髓的驚懼猛地喚醒了她的理智——他要走!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腿,眼淚也飈了出來,淌了好幾排。

「雍唯!別去!」她大哭著仰頭看他。

她怕他會有危險,會死……那個地動天破的地方實在太恐怖了,她不想讓他去!

雍唯的眉頭皺得很緊,天空深處的暗火好像也燒進了他的眼睛裡,很亮,胡純知道自己這樣很不應該,現在天地六界都遭受著滅頂之災,雍唯該出手相救,可是她不願意他去,她總覺得雍唯會用自己的血肉去堵那個地獄的裂口。

「雍唯……」她的眼淚沿著脖子灌進了胸口,冰涼刺骨,她死死拽著他,卻說不出阻止他的話了,她從沒有這樣哭過,哭得全身都沒了力氣,她的血液,生命都好像變成了眼淚。

雍唯輕微地動了動,胡純阻攔他的力量其實很微弱,可壓在他心上的卻重有萬鈞。他也想到了自己可能會死,他死了,胡純怎麼辦,娘怎麼辦?只這兩個人就像兩座山一般,壓得他動彈不得。

他如此微小的邁步,就讓胡純肝膽俱裂,「雍唯——」她尖聲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