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Farside 20.Return

我們總被推來擠去。推向這裡,擠向那裡。

儘管也會因為激烈的推擠造成損傷,但我們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裡,也是因為那推擠的功勞,所以沒什麼可抱怨的。

前面說過,我之所以如此相信,也是有原因的。當然,原因不止一個。許多原因就像從許多方向照下來的探照燈,不斷提醒我們不要忘記自己相信什麼。

所以,故事就是這樣推進的。

聽說麗塔要離開鎮子,我載上詹姆這傢伙開往車站,一起送她去乘末班火車。經過一番尷尬的互動,我和詹姆被留在月台上。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如果留下的是詹姆和麗塔,故事就沒辦法繼續了。但是我也忍不住覺得,實際上該去旅行的是我才對。

詹姆這傢伙一直盯著火車消失在鐵路盡頭之後,還在盯著平行的鐵軌盡頭。一直盯著在那拐彎處消失的鐵軌。

不知道是覺得終於解決了麻煩,還是被某種並非釋然的東西拽住了頭髮,不管怎麼說,現在詹姆變成了這個鎮子里唯一一個比我更聰明的人。既然比我更聰明的另一個人已經離開了,那麼能夠了解這傢伙內心想法的人,鎮上便沒有了。

麗塔是個完全沒辦法交流的女生,誰都搞不定。麗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但曾經刻下的深刻印象並沒有那麼容易消除。而且她的印象與其說是刻下的,其實更像是槍打出來的。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胸。

雖然是說不上青梅竹馬的青梅竹馬,但她終於離開了小鎮這件事,也給留下的人留下了某種東西。或者是拿走了什麼東西吧。就像是在大腿上開了一個黑桃形狀的洞。

如果這是心臟型或者桃心型的洞,解釋起來就很簡單。以前我在詹姆的心口看到過那樣的洞。各種書里都寫過該怎麼填上那個洞。還可以找人商量,大家都會幫忙把各種葯塞在裡面。就連像我這麼不靠譜的人,看到詹姆胸口那個洞的時候,也會被一時的衝動驅使,試圖填上它。雖然從結果上說,填的是別的東西。

但在這種不上不下的位置開的這種形狀怪異的洞,誰也沒有教過要怎麼填上它。有誰會在那樣的地方開洞呢?要麼乾脆把洞挖成桃心型,拿心臟過來填上;要麼就不管這種莫名其妙的洞,隨它變得破破爛爛吧。

和妹妹道別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沒有妹妹的我這樣胡思亂想。雖然我也知道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傢伙要是成了妹妹的標準規格,這世界就完蛋了。

我們肩並肩眺望麗塔消失的方向。因為不可能一直望下去,所以只能在適當的時候結束。這多遺憾啊。也許銅像不會厭倦。也許就連銅像也早就厭倦站在這裡了。

所以我催促詹姆該走了。

詹姆默默點頭,轉過身。

我們沉默著通過無人值守的閘機。

明天給詹姆打打氣吧,我想。更準確地說,是帶他散散心。可以去釣魚,也可以去調戲馬蜂窩。搭個木筏順流而下也行。雖然都不是我們這個年紀的男人應該做的,但為了排解思念的效果,到底只能藉助思念的力量。總而言之就是要去散心。

詹姆一臉肅穆,根本沒考慮該如何讓不知所以的事態好轉。詹姆是個能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人。但在那之前,他首先需要經過一個把可能變成不可能的階段。

我只要一想起詹姆抱起胳膊打量小鎮外面鯰魚石像的樣子,就會顫抖不已。還是算了吧,詹姆。這世上還有那麼多趣事。我寧願相信,就算不能從看著廚房牆壁的污漬上想像以前發生的殺人事件中感受快樂,也可以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這傢伙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我為了給他收拾那件事情,被逼到什麼地步了。

所以我根本不想回頭。認為詹姆也有著同樣的心情,那是我的大意。我承認自己是被一時的氣憤影響,有點瘋狂了。換句話說,是我疏忽了。所以,和詹姆走在一起的時候,我誤以為自己真的和詹姆在一起了。

末班火車開走的車站月台上,響起嘈雜的剎車聲。於是詹姆站住了。混蛋,不要啊。在我伸手攔他之前,詹姆已經回過頭了。我仰頭嘆氣,手掌扶在額頭上。完了,麗塔坐的是末班火車。不過後面也會有過夜的貨車。但是貨車不會在這樣的小鎮停車。所以結論很明顯。逃吧。馬上,立刻。逃回家去,跳上床去,閉上眼睛。我想大叫。再怎麼睡不著也要睡。別做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但是詹姆已經完全回過頭去了。他在凝視閘機口。

我要和這個全世界腦子最有問題的人交往到什麼時候啊。

火車發出開門聲,月台上變得人聲鼎沸。只有喧囂的人聲。為了慎重起見,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但月台上空無一人。也沒有火車的身影。

我真不想讓詹姆看到這樣的場景。或者說,我不想讓他看到這種無法稱之為場景的場景。我也不想去想他的腦子裡現在必然在瘋狂思考什麼。如果這一次真的少了半邊卵蛋,鬼才會可憐我。

沒有人影的喧囂聲從閘機口流淌出來,繞過我們流向小鎮。說是人群,也就是七八個人的感覺。在這樣偏僻的小鎮上,單單這點人數,如果是有身影的人,那就已經是大事件了。至於說沒有身影所以不算是事件,這只是借口而已,我一點也不想聽。

詹姆對這些情況毫不關心。他一直盯著閘機口。我覺得自己大概知道後面會出來什麼東西,但也想不出到底會出現什麼。在這樣的剎那、這樣的地方,不管出現什麼,都沒什麼奇怪的。雖然不值得奇怪,但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水豚或者樹袋熊。這點小狀況,我輕輕鬆鬆就能搞定。換成科莫多巨蜥什麼的,我對付起來就稍微有點吃力了。

詹姆身體僵直,我則像是被放久了的麵條一樣。半晌時間,我們都在望著閘機口。

終於,一個老人驟然出現在閘機後面。他胡亂披了一件長長的外套,帽子壓在眼睛上,半邊臉都長滿了鬍子,拿了一根滿是結疤的手杖,帽檐上當然開著亂七八糟的洞。我真想給他加上荒野的槍手和中國拳術的老師再平分成兩份,加點配菜端上來。

這個老人最好能放過我們,這種一廂情願的期待當然是不可能應驗的。老人往閘機外瞥了一眼,隨後便毫不猶豫地徑直朝我們走過來。先生,酒店在那邊。我滿腦子都想給他指小鎮中央的教會。當然這個鎮上沒有什麼好酒店。與其說這是事實,實際上只是毫無用處的抵抗罷了。

首先,老人的腳步本身就很奇怪。腿在動,人在前進,但就像是糟糕的合成影像一樣,兩者完全不合拍。就像是在表示,總之我在前進,你們就不要挑三揀四了。按我的脾氣,這種電影根本不想看。我雖然是垃圾電影的愛好者,但這一點從沒對人說過。

「理查德。」

意外的是,老人喊的不是詹姆,而是我。我應該沒有這樣的父親,也有沒有這樣的祖父,親戚當中也沒有這種打扮十分脫軌的存在,更沒有人會去坐火車。我覺得,如果周圍有這樣的大人,自己不是應該長得更像樣嗎?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描述這個老人,那就是:步行的反省。古怪的打扮,被歲月壓彎的脊背,關節突出的手指,凸起的血管。就像是不知經過了怎樣的旅行,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國家的什麼人一樣。站在那裡的是一種不斷擴散的存在感。就像是被時間間隔隨時隨地分隔開來、因此就連擴散都不被允許似的。

老人絲毫沒有理會詹姆,徑直走到我面前,直直盯著我。就像早就知道旁邊是詹姆,就像不用專門確認空氣的存在,就像理所當然應該在旁邊似的。

「今天是幾號?」

老人用頗為奇怪的發音再度開口。像是做了一輩子的異鄉人又回到從前那樣不知是什麼人的聲音。當然,我對那裡隱隱殘留的抑揚頓挫,有著耳熟的感覺。

「馬上就到二十八號了。」

「是二月吧?」

「是啊。」

老人用力點點頭。我非常熟悉那種點頭的方式。老人把手伸進懷裡摸索著什麼,拿出某個東西遞過來。我慌忙接過,攤開手,手心裡果然是彎曲的五美元硬幣。嗯。我想這樣的事情是非常常見的。誰要是沒想到,誰的腦子才是壞了。

這傢伙的大腿上應該有馬蜂蜇過的傷痕,腳指頭應該被野牛踩過。對吧,詹姆?雖然這引人驕傲的傷痕不過是我編造出來的。或者正因為是我編造出來的。

如果老人突然在這裡取出手槍,朝過去的方向開槍,我也不會吃驚。但如果真這麼做,絕對有點過分了。

老人再度轉過頭,四下張望,低聲問:

「走嗎?」

對於這種時間旅行者,很早以前我就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其一,時間旅行者就應該打扮成時間旅行者的樣子,穿著緊身衣,胸口掛上各種鐘錶。其二,希望他們能在事情變成這樣以前、在全部開始以前,來到這裡。

不過他們也有各種事情要處理吧。要刷牙啦,坐錯方向跳上前往過去的火車啦,預算不夠啦,等等等等。故意的啦,成年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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