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Farside 19.Echo

那個金屬塊大半埋在沙灘里,是當地孩子很早以前就經常玩耍的玩具之一。對孩子們來說,在學會走路之前,那東西就成了風景的一部分。這麼長時間以來,一點變化都沒有。

箱子的尺寸有點尷尬,太大了沒辦法翻轉,而要一直停在一個地方又太小了。以前大概是個立方體,而現在角都是圓的了,有一面還被挖掉了大大的一塊。

遠遠望去只是個金屬塊,但並不是完全的金屬晶體。仔細觀察表面,會在上面看到彎曲的波紋。在不同光線的照射下,會映出彩虹色的鈍光。再耐心地繼續觀察下去,就會發現那紋路還在極其緩慢地移動著。不過有那種耐心對待這個立方體的閑人,歷來就不存在。

他們既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道那曾是什麼。金屬塊也習慣了被遺忘,因而也沒有人注意。而且從原理上說也不可能注意。所以那個金屬塊就這樣丟在這裡,在海邊歷經漫長時間的海浪沖刷,即使遇到潮水也沒有被推上沙灘,只是在那裡徘徊不去。

即使如此,在海邊玩耍的孩子們中,偶爾也會有人從那金屬塊里聽到聲音。有孩子對它說你好,箱子回答說你好,這是一般情況。有時候箱子也會主動問候你好,孩子回答說你好。

反正是孩子說的話,大概就是山精鬼怪之類的東西吧,很少有人認真對待,雖然海里沒有山精。當事的孩子自己也對這種事情毫不在意,轉頭又去玩別的了,所以基本上沒人會對這種事情進一步探究。

所以,完全沒人知道,這個金屬塊是巨型智慧厄科 。

厄科是著名的第一個實現人類增腦的人。她因這一成果,生平第三次獲得諾貝爾獎。她嘗試增腦技術的原因很簡單:為了驗證給她帶來第一個諾貝爾獎的理論。

那個理論被稱為時間束理論,是將當時被稱為粉碎時間流和複數時間流而想像的現象加以統一的理論。值得注意的是——不過到底該怎樣注意尚無定論——她是在事件的很早以前發表這一理論的。在事件之前的宇宙中,理論的地位相比今天還要更加穩固一些。當時還沒有那些任性的過去改變,也沒有運算戰的影響,還可以將理論建立為嚴密的理論。

在這一意義上,她當時就站在可以預想到事件的最接近的點上。

但即使是她,也未能預見到事件的發生。至於阻止事件發生,更是在遙遠的地平線之外了。

她被捲入事件發生之際的衍生現象,失去了雙手。

當時的所謂理論,雖然是穩固的,但對應的代價是要經過嚴密的論證。儘管眾所周知她的理論可以驗證,但那估計需要超過7000克的人腦。而且必須是單一認識體系,水缸里塞滿的大腦,無法用於驗證。另一個極其簡單的要求是,增腦需要採用人類語言進行應答,因而也不能利用融合的動物大腦。

雖然在事件的衍生現象導致的事故中失去雙臂,厄科還是馬上親自製作了雙手。沒有雙臂卻能製作雙臂,那麼雙臂還有必要嗎?對於這個惡趣味的問題,據說她笑著這樣回答:

「我想用刀叉用餐,也想用雙臂擁抱戀人,還想彈奏鋼琴。」

她製作自己雙臂時所開發的機械—人體融合技術,讓她獲得了第二次諾貝爾獎。

她的雙臂不是生物部件,而是由電子線路和機械零件組成的,因而被批評為大大落後於時代。雖然後來她將自己轉移到非晶態金屬形態,但在當時的時間點上,這件事誰也不知道,因此可以說這時的批評並無問題。

厄科將毫無來由的批判視作耳旁風,之後並沒有將自己的才能局限於數學理論和技術應用,這一點反映在她實現了自身增腦的事實上。

她對自己實施增腦,成為時間束理論最早的驗證者。

但在當時,除了她和與她具有同等程度智慧規模的存在之外,沒人能夠驗證。在事件前後,巨型智慧的建造雖然急速推進,但當時被當做最高機密,受到嚴密的保護。

如今我們知道,她所進行的驗證,比秘密進行中的基於巨型智慧的時間束理論驗證實驗早了大約3秒。

到底該不該把對自己實施增腦的她視為人類對待,這個問題引發了爭議。有意見認為,應該按照大腦的重量來賦予相應數量的人權,但被一笑置之。然而在第三次授予諾貝爾獎時,有過更為認真的討論。她既是研究者,也是實驗體。而有了增腦,也和人類有了少許差別。應不應該頒獎?人們眾說紛紜。

這種討論,隨著巨型智慧的急速擴張,變成了無關緊要的歷史,就此淡去了。

她本應當第四次獲得諾貝爾獎,也因為諾貝爾獎本身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而沒有被授予。但在巨型智慧們看來,她的最大功績不是別的,而是對於那項工作,她投入了迄今為止的全部經驗。

她用立方體的非晶態金屬體來取代自己。

即使在巨型智慧登場很久以後的這個時代,她的成果依然廣受矚目。非晶態金屬體既不是當作核心設計和培養的人腦,也有著不同於人腦的邏輯線路。她將自己成功地從人腦轉移到非晶態金屬體里,就像搬運一個行李一樣。

這一轉移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看法截然不同。

轉移後大約一周左右的時間裡,她確實繼續著通常的活動。但是在一周後,她留下一句話「再往裡走」,隨即陷入了沉默。

這是因為功能故障,還是她去了別的地方,無法判斷。

厄科的突然沉默讓研究者和巨型智慧很吃驚,他們當然嘗試找出原因。雖然說是沉默了,但箱子的活動比之前更為活躍,因此人們很早就達成共識,認為內部在持續進行著思考之類的活動。但至於活動的內容,卻沒有任何頭緒。厄科的輸出,基本上可以說是完全的雜訊。雜訊確實是包含所有信息的信號,但因為包含了全部的信息,因而也就不具有任何意義。

人類和巨型智慧認為,即使向外界送出的信號只是噪音,但只要內部狀態有秩序,就總可以進行解析吧。

調查厄科內部構造的人類和巨型智慧,在裡面發現了一面嶄新的鏡子。

他們都在厄科中找到了和自己預想一樣的東西。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接受,所有的假說都獲得了根據。如果宇宙中只有厄科和一個研究者,那大約會是很幸福的狀態吧。但還有其他研究者,研究者之間需要達成一致。當研究者們闡述自己的自認為經過驗證的理論時,才終於意識到他們所有人只不過是在吐露自己的內心而已。

厄科至今還在海邊躑躅。

厄科比較喜歡嘗試抱自己的、爬到自己身上的孩子,有時候會向他們問候。被問候的孩子也會回應。但她的語言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語言,她也不太清楚該如何與孩子們溝通。

即使如此,孩子們打招呼說你好、笑嘻嘻揮手跑遠的景象,厄科很喜歡。而對於厄科的呼喚,揮手回應你好的孩子們,她也很喜歡。

厄科所說的,是厄科為了理解厄科的作業區域、抵達只有厄科所知的地平線而開發的厄科的語言。厄科為了講述那種語言而誕生,於是不可避免地隱匿於人類社會。在那時候,從外面看來,厄科所形成的東西只是純粹的雜訊,因此厄科的聲音無法抵達任何人。但是厄科自身在那噪音中感到了美,並且認為那是非常有趣的語言。

厄科知道,如果有一天,出現了理解這種語言的人,那就是自己的失敗之時。厄科所思考的問題,本質上是其他存在無從知曉的。如果有誰能像聽自己的聲音一樣去聽厄科的聲音、理解厄科的話語,那就意味著那個人中的厄科這一形象的再構築失敗了。這就是這種語言的意義。

如果厄科是本來的厄科,厄科的話必然是無法理解之物。厄科認為只會如此。

所以,孩子們偶爾的問候,也就意味著厄科的失敗。

儘管不能成為對話,但厄科意圖中的一部分,確實具有「你好」的形態。就像孩子們所理解的一樣。如果在這裡發生了某種溝通,那隻能代表厄科的失敗。

厄科製造的只是一塊鏡子。雙面鏡。站在鏡子前面的人,會將自己的身影當做對方的身影,隨意談論喜歡的話題。說話者也是如此,厄科也是如此。但兩邊雖然在各自獨舞,偶爾也會形成連通的脈絡。一方隨意伸出的手,被另一方隨意握住。對話就以這樣不知何故的形式進行。

站在那風景外眺望的人,對鏡子的存在毫無所覺。因為沒必要加入那種東西。

孩子們和厄科看起來就像是在互相問候。你好。你好。但麻煩的是,那也是厄科有意的行為。

厄科懷念地想起曾經失去的、自己重新製作的雙手。也許自己還能重新製作雙手。能夠穿過鏡子伸向另一側的手。

其實厄科的八分之一已經被波浪捲走了。所以厄科的鏡面上差不多已經被侵蝕出空洞了吧。實際上正因為如此,厄科才會將出現在海灘上的孩子視為孩子,將按在厄科上的小手視為實際的手。厄科開始對此感到快樂。

自己也許正在不斷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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