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earside 09.Freud

拆除祖母房子的時候,在地板下面找到了大量弗洛伊德。

你大概會追問一句,所以我預先強調一遍:發現的是弗洛伊德,而且是大量出現的。我不會推卸說,出現的是弗洛伊德這個名字的別的什麼東西。弗洛伊德是姓氏,名字是西格蒙德。

是的,很堅定。

這年冬天,祖母過世,只留下巨大的鄉下宅子。那就是這一事件的開始。既然開始了也沒有辦法,然而完全沒有結束的跡象。

祖母一直拒絕同住,始終一個人生活。她的臨終也許相當精彩,被人發現的時候,是拔了刀杖倒在庭院里的。大概不是要砍殺每天到院子里來偷玩的黑貓,就是要斬殺潛在池子里某處的鯰魚。宛如劍豪般的死。

死因似乎是衰老。踢在庭院的踏腳石上,大概就是致命傷。

於是被拋下的家人,在葬禮結束後舉行親屬聚會。大家頭碰頭商量祖母房子怎麼處理,沒有人到今天還想住回這樣的鄉下,然而就這麼放著被人偷偷住進來也是麻煩,要是好好維護又要花費管理費,想賣掉又沒有買主,乾脆徹底拆掉算了。於是親屬們定下日期,計畫再度聚集,一起見證祖母家的臨終。

拆除之前首先掀開榻榻米,結果地板下面出現的是大量弗洛伊德。不是一兩個,而是每掀開一塊榻榻米、拆下地板的時候,都會冒出新的弗洛伊德。最後發現,二十二疊的地板下面全都躺著弗洛伊德,所以剛好是二十二個。

我們家的人一開始還會大叫夠了,到最後也不禁啞口無言了。

二十二個弗洛伊德整整齊齊排在院子里。這就是祖母留給這個世界的禮物。

就連指揮收拾廢品的叔父,對這景象也無從下手。他連搬運的指揮都停下了,顯得十分焦躁不安。不過把弗洛伊德在院子里排好,把桌子搬出來開始擺上啤酒的時候,他總算恢複了精神。

叔父顯然想找一番開幕的話,但好像沒有能適應這種狀況的合適辭彙,一開始方向就有點偏:「我說,地下挖出來的這個,怎麼不是榮格呢?」

既然是大量出現,那問題就和具體某個人物無關了。叔父對我的這個回答很不滿意,回答我說,不管怎麼講,這個畢竟是弗洛伊德吧。

唔,這副長相怎麼看都是弗洛伊德,其他人很少會長這樣吧。

祖母的隨身物品,生前基本上都整理好了,除了刀杖之外,也沒什麼值得分的財產。我可以穿上祖母的弔帶背心,大跳「Méquéméqué」 ,從而平穩地拉開分配遺物的序幕。祖母現在留下這場大騷亂的種子,還留了這麼多,可以說把爭奪遺產強行演變為波瀾壯闊的謙讓。

別把弗洛伊德給我,嬸嬸一臉困窘地喃喃自語。再怎麼奇怪,也沒有把弗洛伊德存到地板下面的吧。這是伯母。

表妹的孩子一直盯著運出來整整齊齊橫排在庭院里的大量弗洛伊德,忽然哭了起來,被帶到了主屋外面。就算是我,也不想具有小時候目睹大量弗洛伊德的回憶啊。

這難道是弗洛伊德全集嗎?叔父又朝錯誤的方向投了一球。哪裡像全集?怎麼看都是弗洛伊德自己吧。也許哪裡會有重播的按鈕,按下去就會開始講課,但如果一般的理解適用的話,一般的弗洛伊德不會是這樣的東西吧。

在把弗洛伊德橫排在院子里的時候,我也曾經將這沉重的軀體抱在胳膊里,在客廳和庭院里往返。它們有著十分真實的人類質感。沒有意識的軀體所特有的重量,壓在我的胳膊上。

說是弗洛伊德自己,叔父接著我的話頭繼續說,這個自己就夠糟糕的。這個自己是很糟糕啊,我也接著話頭說,但這個糟糕與通常一般的糟糕不同,那是相當的糟糕。

這東西能不能賣掉啊?插嘴進來的是嬸嬸。這是個積極的想法,不過如今應該不會有人要買弗洛伊德吧,叔父譏諷了嬸嬸一句。堂弟說,不管怎麼講,反正本來就不想把弗洛伊德放在家裡。

但是這個數量不同尋常,父親終於把弗洛伊德的隊列整整齊齊調整到頭朝北枕好,擦著汗回來了。父親似乎並不在意弗洛伊德的大量出現,好像僅僅是完成了一項體力活而已。是他一以貫之的人設。自打我出生以來,就搞不大清楚他的內心想法。

父親回到沉默不語又氣氛壓抑的親屬中間,悠然說了一句:「哎,真像是老媽乾的事啊。」隨後拿起一罐啤酒,但彷彿意識到親戚們投來責備的目光,說著「也沒有那樣的事情」,又把啤酒放回到桌子上。

叔父雖然也向父親投去責備的目光,但似乎並沒有找到什麼可以說的話,又朝我看來。對了,這個大概是多少歲的弗洛伊德啊?

不管多少歲,我想不是死掉時的弗洛伊德。如果能夠大量存在,那麼躺在地板下面的弗洛伊德雖然連呼吸都沒有,但也應該不是死掉時的弗洛伊德吧。

唔,這麼說來,他們的臉色也確實太好了,叔父彷彿很得意地指出。雖然不知道血液循環怎麼樣,但被他這麼一說,重新去看,確實覺得應該是壯年時期的弗洛伊德。這麼說來,也就是這個院子里大量陳列著弗洛伊德壯年時期的頭蓋骨。細心去看,每個弗洛伊德的大小都有著微妙的差異。壯年期,大約不會出現長身體或者縮個頭的事,所以這是保存狀態的影響嗎?

我也並不討厭十八歲的清盛頭蓋骨之類的話題,那有種不明所以的怪異感。但是一旦帶上了「大量」這個形容詞,就有點讓人皺眉了。如果是大量的,那就有種不管多少歲的頭蓋骨都無所謂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說起來這麼多的弗洛伊德是從哪裡搞來的?叔父哼哼唧唧地問。伯父在旁邊嘟囔說,要麼偷渡要麼盜竊的吧。你說盜竊?叔父有點發愣,眼光遊離了一下,隨即又回過神來,轉過頭對伯父說,一般沒人會偷弗洛伊德吧。

不要說弗洛伊德,不管是誰好像也沒辦法偷一大堆回來。伯父也表示同意。

表哥指出,先別說是不是偷,光是數量這麼多就不可能。

那個確實不可能。我在心中也表示同意。

誰也沒說出口的一種可能性是,弗洛伊德會不會是祖母的玩物?祖母版藍鬍子弗洛伊德篇。從村子裡拐走年輕弗洛伊德的老女人,想像起來雖然和生前的祖母毫無重合之處,但從意義不明這一點上說,也確實能讓人回憶起祖母。這倒是挺有趣的。

我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嘻嘻的表情,叔父一臉詫異地從旁邊觀察著我,一邊嘗試將話題轉向建設性的方向。就說是弗洛伊德吧,把這些弗洛伊德當成弗洛伊德的大型垃圾處理掉怎麼樣?他旁邊的嬸嬸嘟囔著說,這是非法丟棄弗洛伊德吧,害怕地抱住自己的肩膀。

去問問環衛局,能不能走正規手續扔掉?父親給了個沒什麼用的建議。

弗洛伊德屬於可燃垃圾還是不可燃垃圾?說不定屬於資源回收垃圾?我想像接到問詢一頭霧水的環衛局員工的模樣。同時覺得再怎麼說也是環衛局,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能問的吧。比方說時間是什麼垃圾?憂愁是什麼垃圾?垃圾又會是什麼垃圾?

說不定會說屬於資源回收吧,父親含含糊糊地說。叔父點頭不已,附和說,沒錯,要說資源,這個就是資源啊。

說是資源回收,到底回收成什麼?伯父提出質樸的疑問。那個嘛,大概是化學纖維啊再生紙之類的吧。這是我的意見。要麼T恤衫要麼衛生紙。不過這些都不太對頭,這一點我也承認。這批弗洛伊德如果是活生生的還在活動,那情況又不一樣了。大量的弗洛伊德一定會和一個人的弗洛伊德一樣,批量生產出大批論文,以一個人的弗洛伊德的人數倍的速度。不過同一個人大量存在的情況下,工作效率是不是會單純按人數翻倍,這一點倒也比較可疑。

總而言之,在那種情況下,沒有同樣存在大量讀者,我認為是不公平的。弗洛伊德全集已經太厚了,而且可以想像首先抱怨的大概會是弗洛伊德的研究者們。

嬸嬸提出,既然是弗洛伊德,送他上講台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如果能讓這個弗洛伊德開口說話,感覺這個方案倒也不錯。但是整個學校不管進哪間教室裡面等的都是弗洛伊德,委實有點恐怖。而且更重要的是,排在這裡的弗洛伊德都是橫躺著的,看起來並不想積极參加那樣的勞動。這些懶人就連從地板下面移動到院子里都不肯抬一下自己的手。說不定能用在紀念合影上,不過到底有幾個人想和弗洛伊德並排合影,我有點吃不準這個數字。

大學裡常備一隻弗洛伊德肯定有助於研究,嬸嬸對自己的意見顯得很堅持。伯父抬頭望著天說好像沒有需求,又接著說連讀都沒讀過。這麼說來確實沒讀過弗洛伊德啊,叔父也補充說。

母親好像讀過的吧,側頭回想的是父親。

這種書應該沒人讀過吧,我指出。這話說得有道理,叔父點點頭,但又猛然跳起來說不對,也可能在圖書館借來讀過。不過隨即意識到讀沒讀過都無所謂,於是又坐了回去。

明明誰都沒讀過,為什麼冒出來這麼多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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