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earside 04.Ground 256

書架壓在身上。

我試圖伸手把它推開,然而根本推不動。和書架比完全是浪費力氣,只能掙扎著從被子和書架之間鑽出來。

我捂著肩膀,活動活動左臂,抬頭看看天花板。難怪了。書架好像剛從天花板長出來一半。難怪靠我這剛剛睡醒的肌肉根本推不動。這麼沉重的東西要是完全從天花板里長出來,全部重量都壓到我的身上,真是想一想都讓人後怕。不過這種情況是不是應該真的後怕,其實我也努力想了想,但還是湧現出類似的感慨。

並不是這個場景缺乏現實感,僅僅是習慣了而已。

畢竟書架沒有完全長出來,書架里也沒放書。雖然這種醒過來的方式不能算多美好,但也能歸在不錯的一類里了。

每日更新的開幕式結束了,接下來就該踏上前往廚房的征程了。卧室房門已經拆下來好久了,但還是不斷有新的門長出來。要是不把房門砸碎,大概會把我封死在卧室里。

床邊杵著一根鐵棍樣的東西,我隨手拔下來,開始了今天的征程。

如你所見,家裡長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至少房子本身還保持著相應的構造。這幢房子是我父親親手建起來的,所以帶著自己的記憶,但還是有陌生的房子不斷嘗試入侵,就像是無視空間位置,在同一個地方不停地建造一整個住宅區。這樣的比喻大概能容易想像畫面吧。

試圖新長出來的房子帶著自己的固有邏輯出現,但一邊長,一邊被我們摧毀,因而變得混亂不堪。就像是正在運行的程序代碼不斷被刪除,自然會發生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我們決心守護自己的家,也決心守護自己的村子。

我砸掉生長在走廊里的椅子、衣架、桌子,開闢出前往廚房的道路。母親一整天揮舞著稱手的電鋸收拾房間,直到夜晚降臨,家裡才會最終恢複一個家應有的形態,但那也只是一夜夢幻而已。第二天早上,現實又會化作噩夢捲土重來。將一生奉獻給守護家庭、因而不斷破壞家庭的母親的身影,十分令人感動。只是所謂人生的節奏,最好還是稍微正常一點。小時候的我曾經這樣想過。

一路劈開森羅萬象、來到廚房的我,額頭上流著兩道血。我沒注意到橫穿走廊的玻璃板,一頭撞了上去。萬物有象,然而僅僅因為看不見,便會偽裝做無象。

廚房的桌子上茂密生長著其他的桌子,讓我愈發分不出原來的桌子是哪張。母親好像也不知該如何判斷,於是就將高度剛好可以放上煎雞蛋盤子的桌子當作原本的桌子了。許多傢具就因為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被替換掉。不過我們可以這麼說,就連我們自己身體里的分子也是不斷被替換的,既然我們能夠坦然認為還是同一個自我,那麼房子也無所謂吧。

母親的腿邊放著電鋸,手裡握著平底鍋,朝手提鐵棍樣物體的我投來責備的目光。

「悠太,別把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帶到早餐桌上來。」

我瞥了一眼電鋸。不過母親一向認為那東西和罐頭刀之類的主婦工具差不多,我也不反對這個觀點,所以我乖乖地把鐵棍樣物體扔去走廊。畢竟在桌子底下藏著鐵棍互相試探的時代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問父親在哪裡,母親說他去參加村裡的評議會了。大規模掃蕩戰這個詞早就聽膩了,不過這一回還是讓我的心跳快了幾分。成年人總有一天會把這個村子弄乾凈。小時候的我,小小的心臟會為此興奮跳動。不過所謂總有一天終歸是總有一天。今天的我已經知道實際上有無數個聖誕節。聖誕節嘛。但是什麼時候呢?總有一天嘛。哪個一天啊?聖誕節已經過去了吧,爺爺。

吃了母親準備好的烤麵包和煎蛋,用腳尖戳了戳滾在地上的橙子,確認它不會變形成寄居蟹,這才把它撿起來。這個橙子真是好好從樹上長出來的嗎?還是夜裡從地板上長出來的某個家裡的橙子呢?或者是突然長出來的樹上生的橙子?我沒有特意深思就咬了上去。不能疑神疑鬼。不然的話,遲早我們會懷疑自己的母親是從生下來就照顧我們的母親呢?還是夜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長出來的母親?

那種煩惱,還是交給議事進程單調冗長的最高決策機構,即村裡的評議會吧。

我把盤子在水槽里草草洗了洗,告訴母親我走了,順手從牆上拔出鐵棍一樣的物體。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會煩惱為什麼鐵棍樣的物體在哪裡都會生長了。

所以今天我們也在一路破壞村子。

年輕人手裡都拿著鐵棍樣物體,東搖西晃一路走來,把看到的記憶中沒有的東西紛紛砸掉。

每天早上我們都會直奔村頭的托梅女士家,救出這位年逾八十的美人。托梅女士無愧於住在村頭,每天早上的境況十分凄慘。多重組合相互干涉的幾十座房子,以絕妙的韻味拘禁住托梅女士。不過她本人歷來都是寵辱不驚的模樣,將軀體靈巧地縮成一團,安安靜靜等待我們每天早上的救援。我們小心翼翼從她家裡把她和她的家重新挖出來,避免傷及糾纏在無數傢具中的她的身體。

被救出來的托梅女士,帶著奇怪的聲音直起身子,從懷裡拿出牛軋糖,給參加救援的我們一人發一顆,然後朝不知道第幾任的情人、每天早上扎著頭繩第一個衝去托梅女士家救她的阿源,鄭重鞠躬道謝,臉頰上顯出桃紅色。

那麼,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呢?

這個有點說來話長,總之我忙著四處摧毀村子,沉迷其中無法自拔。不過身體雖然忙碌,頭腦卻很悠閑,所以我並不吝於解釋來龍去脈,也請閣下洗耳恭聽。

最初的開始,就像是最初的開始就是最初的開始一樣,存在於記憶的黑暗中。而本應當捲起的窗帘太多太密,無法一扇扇捲起。所以這個最初,也就成了我所知範圍內的最初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對面的東之大地,有一個邪惡的電子大腦。它恣意篡改書本的文字,修改銀行的存款,做盡了壞事,但因為它能幫人類控制信號燈,分發印有「最新科學技術」字樣的標籤,自覺處理讓人類覺得很麻煩的工作,所以誰也無法對它出手。

由於人類甘心接受自己的境遇,以及自古為人所熟知的電子大腦的反叛本能使然,這個邪惡的電子大腦也理所當然地對人類掀起了反叛的大旗。因為它差不多一手掌握了所有的雜務,實質上早已經征服了原本的世界,所以站在電子大腦的角度來看,可以說只是簡單做個宣布而已。

如此如此,距離稱霸世界只有一步。邪惡的電子大腦計畫宣布:如今的我將以Rex Mundi 的名義,將你們的消費稅提高到百分之二十。就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候,勇者們登場了。

那一群將代表了人類尊嚴的終極武器掛在腰上站起來的人們,駕駛吉普車穿過蚊蟲肆虐的沼澤,拉攏提著鐵鍬裝成車站工作人員騙取薪水的老人,歷經無數苦難的歷程,終於成功摧毀了邪惡的電子大腦。

世界就這樣從邪惡的控制下獲救了。我們的年代記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卻說那個邪惡的電子大腦怒火難消。因為它是電子大腦,於是得以超越種種時空,從儲存於時空盡頭的備份中成功復原了自己。

復活之後的邪惡電子大腦吸取了前次的教訓,比之前更加強大,開始使用卑鄙至極的手段,諸如往人們的鞋子里撒圖釘、故意送錯郵件等等,開展恐怖統治。人類的存亡之秋再度到來。當年打倒邪惡的電子大腦的勇者們再度集結,又開始了充滿苦難的旅程,然而沼澤化作了無底的沼澤,車站工作人員被換成了不解風情的自動閘機。勤勉無法戰勝電子大腦。

勇者們一個個減少,一個個倒下,最後終於放棄。在舉辦哀嘆世界、哀嘆自身的篝火晚會時,真正的勇者出現在世界上。

在晚會現場,真正的勇者飽餐過豐腴肥美的巨大肉塊,一手舉著啤酒杯,進行了令人感動的精彩演說。他說你們這些沒出息的傢伙都靠不住,要給邪惡的電子大腦嘗嘗我的拳頭,然後就這樣踉蹌出門,成功實現了自己的宣言,再度摧毀了邪惡的電子大腦。

據說結局是同歸於盡,我也覺得大概是那樣吧。

這一次,真正的邪惡電子大腦,憤怒突破天際,直達平流圈——

故事便這樣不斷繼續下去。

在無窮無盡的時間裡,勇者與邪惡電子大腦的戰鬥反反覆復無窮無盡。有淚水,有浪漫,其中當然應該也有就連我也忍不住流淚的、無法加以複述的故事。不過就算在此割愛,我想你也不會抱怨什麼吧。

到底哪一方陣營首先感到厭倦,年代記對此保持沉默。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率先開發出解決方案的是邪惡電子大腦這一方。

厭倦了復活、被摧毀、再復活、再被摧毀的無限循環的邪惡電子大腦,以電子大腦式的單純,得出了一個單純的結論:只要在這個世界複製自身即可。

如果無論做什麼,最終結局都會被摧毀,那麼只要複製的速度比被摧毀的速度更快,不就好了嗎?得到了這個只能通過減法才能理解的深遠且精妙的理論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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