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儲漢君說出陳安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讓肖昆無比震驚,本已向門口走去的他回身看儲漢君,發現儲漢君臉上是絕望的神情。肖昆緩緩走回來,坐在儲漢君對面。

儲漢君的語調流露著痛苦:「二十幾年前,你師母和陳家太太相差幾天生下一個男孩,就是陳安。而陳家生下蘭雲。因為陳家已有七個女兒,祖母盼孫心切,我就提議把兩個孩子互換,並為他們指腹為婚。蘭雲三歲的時候我們一家來到上海,從此之後,蘭雲沒有再見過親生父母……你師母也沒有再見過陳安。你師母去世的時候死不瞑目,就是因為臨死之前都沒有見陳安一眼,她留下的遺囑也只有一句話,要我答應她,一定讓陳安和蘭雲成親……」

聽了儲漢君這番話語,肖昆心潮起伏,不知說什麼是好。

儲漢君接著說下去:「誰知道命運如此弄人,陳安……竟然成了共產黨員……又竟然成了共產黨的叛徒……」

肖昆無言以對。

幾乎一夜間,儲漢君老了許多,皺紋里多了愁苦:「我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一切,並不是要你理解我,而是因為我信任你,讓你看見我心裡的軟弱。我無法戰勝骨肉親情的牽絆而大義滅親。」他沉默了一會兒:「你把這個秘密爛在心裡吧,不要讓別人知道。」

肖昆心情沉重,點了點頭。

監禁室的門打開,黑暗中照進一道光線。肖鵬狠狠地把陳安扔進監禁室,陳安撲倒在地上。肖鵬跟進來,一腳把門踢上,屋裡只有高處的天窗射進的幾縷光線,顯得森冷陰暗。肖鵬仇恨的目光彷彿要把陳安燒死。陳安驚懼不安地看著肖鵬,隨著肖鵬一步步逼近,他一步步地向後退,退到牆角,退到無路可走。

肖鵬咬著牙:「說,303為什麼沒有來接頭?」

陳安強撐著:「我、我不是已經說了嗎?一定是303讓儲漢君替他去接頭的……」

肖鵬不語看著陳安,解下腰帶。陳安驚懼地說:「我沒撒謊!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就知道這麼多……」

肖鵬的皮帶狠狠掄下來,陳安捂著頭慘叫。肖鵬的皮帶又抽下來。陳安捂著腦袋滿地滾。

門突然開了,廖雲山站在門口:「肖鵬!住手!」

肖鵬收住皮帶。廖雲山走進來,冷冷地說:「打死他,只需要一顆子彈就夠了。」

肖鵬不語。

廖雲山揮揮手:「你去吧。我單獨跟他談談。」

肖鵬走出,屋裡只剩下廖雲山和陳安兩個人。陳安哆嗦著放下兩隻流血的手,慢慢靠牆坐在地上,眼淚流下來,絕望地哭泣。

廖雲山坐下,看著陳安:「你現在是不是非常後悔,當初一時衝動,參加了共產黨?」

陳安嘴咧了兩下,無聲痛哭。

廖雲山:「你在物質上已經高人一等了。你以為鬧革命很符合新潮流,可以讓你在精神上也高人一等。可沒想到,革命會讓你今天走投無路,生不如死。」

廖雲山的話戳到陳安的心窩上,陳安止住哭泣。

廖雲山居高臨下地看著陳安:「你這樣的軟骨頭,只配過錦衣玉食的少爺日子,當個寄生蟲。可你偏偏認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你習慣於俯視眾生高看自己,當少爺滿足不了你的虛榮心,你還想當革命的領袖,成為新時代的先鋒。」

陳安擦了把眼淚,抬頭看廖雲山。廖雲山冷笑:「有今天,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陳安膽怯地小聲分辯:「我不是不交代……」

廖雲山:「政治風雲的起伏,你一竅不通,表面的官樣文章什麼都不能說明,這一點你更不會懂。在政治上,你是一個白痴。」

陳安突然說:「特派員,我知道303是誰!」廖雲山一愣:「誰?」陳安:「我幾次求見您,都被肖鵬攔住。因為他怕我告訴您,303是他的親哥哥肖昆。」

廖雲山又是一愣:「陳安,你可要知道,你這話意味著什麼。」

陳安索性說下去:「我知道。接頭當天,在車站肖昆與我擦肩而過,事後我才從儲蘭雲口中知道,他見過我的照片。之所以沒有在車站跟我接頭,是因為他看見了肖鵬。我說的句句是實話,一定是肖鵬告訴303不去接頭的,一定是肖鵬!」

猛然聽見這個消息,廖雲山面無表情看著陳安,心裡卻疾速盤算琢磨著。很快,廖雲山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看著陳安:「這是不可能的。你太低估肖鵬,更是低估了303和303背後的人。知道肖鵬跟你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是他有血性,有忠心,而你是空的,你什麼都沒有。」

陳安絕望地看著廖雲山。廖雲山站起來:「我暫時要留著你。」

陳安一下燃起希望。

廖雲山走到門邊:「因為我有殺,和不殺你的權力。」

廖雲山開門走出。陳安哆嗦著舉起兩隻流血的手看著,絕望地閉上眼睛靠在牆上。

徐傑生家大門緊閉,門前的哨兵荷槍實彈,任何人不準出入。今天,從南京歸來的徐傑生把儲漢君、鄭乾坤和韓如潔三位請到家中,說是久別小聚。

三位客人被讓進客廳,大家坐下。

鄭乾坤開門見山:「群生,你不請,今天我和儲先生、韓先生也是不約而同地想來拜訪你。時局動蕩,又接連不斷發生各樣禍事,我們想……」

徐傑生打斷鄭乾坤:「請三位先生來我徐宅,我萬分歡迎。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莫談國事……」

韓如潔打斷徐傑生:「徐校長,國事可以莫談,但是不可能莫想莫做莫選擇,所以你那莫談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徐傑生尷尬地笑笑:「韓先生批評得是,我這樣說自有苦衷,不得已而為之,還希望諸位能理解。儲先生,你說是不是?」

儲漢君嘆氣:「出了陳安這樣的逆子,是我家門不幸,還有何顏面說東道西哪?群生,我今天來,心情非常複雜。一方面,我想請你幫忙,能不能讓陳安回家,我親自管教;另一方面,我想親自北上與中共商談,想就此事與徐校長商量……」

韓如潔打斷儲漢君:「對不起儲先生我要打斷你。事到如今,您為什麼還抱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國共勝負結局已定,只是時間問題。如果您再要北上和談,恐怕只能被廖雲山理解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了。」

韓如潔這番話讓大家一時無語。過了會兒,徐傑生說:「儲先生,陳安的事,我愛莫能助。此次面呈蔣公,雖然給足了我面子,但我心裡非常明白,只是面子而已。陳安的生與死全在廖雲山一念之間,我無能為力,還請儲先生諒解。」

儲漢君黯然:「徐校長已經儘力而為了,是我儲某再次強你所難。」

徐傑生說:「至於國共的勝負結局,不用我說,三位先生都是心明眼亮之人。於我,這個話題避之惟恐不及,是讓人黯然神傷的。但於三位先生,卻是不得不直面,不得不正視的嚴峻現實。我的話已經超出了我的身份,只是三位先生都是我敬重之人,我願意破戒,以誠相待。」

鄭乾坤嘆道:「是啊,是去是留,已迫在眉睫啊。」

韓如潔:「其實無所謂去留,只有去與去。是去台灣,還是去跟共產黨北上。諸位想想,留在上海等於被動選擇了共產黨,廖雲山能甘心嗎?所以,無論哪種選擇,我們都是要離開上海的。我的話直,但卻是大實話。」

三人各懷心事,均無話可說。屋子裡氣氛沉悶起來。徐傑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自己端起茶杯喝著。

院子里很靜。校長待客,沒人敢喧嘩。只有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無拘無束地蹦跳著,叫著……

經過認真地思索,肖昆做出了一個在當前應是十分重大而又十分危險的決定。他匆匆趕回商行,賈程程正在這兒等他。一見面,賈程程就報告說:「我已經通知除奸隊了,只要陳安從特別行動隊出來……」

肖昆打斷她:「取消這道命令。」

賈程程愣了:「為什麼?這是你命令的,怎麼一轉眼就變了?」

肖昆說:「理由過一段我會告訴你的。」賈程程有點急切:「可你想過沒有,陳安被派來的任務是協助你爭取儲漢君和徐傑生,留著陳安,無疑是把徐傑生推到危險境地……」肖昆點頭:「我知道。」賈程程:「知道你還取消這道命令嗎?」

沉了一下,肖昆緩緩點頭:「取消。」

賈程程卡住了,少頃:「我無言以對。陳安叛變,對我們的打擊已經夠大的了,本以為拿到那份絕密文件,爭取儲漢君的工作會順利得多。現在不僅事與願違,甚至向相反的方向發展。陳安活著,在廖雲山的手裡,儲漢君就有可能向廖雲山低頭。我在儲先生身邊工作這段時間,看得非常明白,儲漢君是個非常傳統的知識分子,禮賢恭儉讓是他恪守的道德原則,他不會為自己的利益向誰低頭,但面對陳安,這樣一個有恩於他的陳家唯一的兒子,他可能會出賣自己的原則。畢竟感情和理智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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