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田野是靜寂的。一個好天氣,微微的風,樹葉在風中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孩子的夢囈。照完相,肖昆從草地上拿起肖鵬的軍裝和帽子遞給他。肖鵬邊穿軍裝邊仰望著熟悉的大樹。肖昆向車上走去。長滿綠葉蓬勃的樹冠在碧藍的天空下隨著輕風輕輕擺動,顯得雍榮華美。一切都是那麼安謐和諧,肖鵬的心此刻似乎遠離了殘酷險惡的人心戰場,回到童年單純的時光……他系完最後一個扣子,轉身向肖昆的車走去。肖昆一直在看著肖鵬,他的目光和他的心情同樣複雜。肖鵬從肖昆手裡接過軍帽,再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那棵大樹,把軍帽戴在頭上,肖鵬又回到了現在:國民黨軍官肖鵬。

肖鵬半開玩笑地說:「哥,有一天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這兒。」

肖昆苦笑了一下:「我比你大,要死也是我死在前面。」

肖昆拉開車門上車,肖鵬也上了車。兩個人各懷心事,誰也沒再說話。車子在田間土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群小鳥從田中被驚起,鳴叫著飛向遠方的天際。

車遠了,像是一隻烏龜,緩緩地遠了……

村落就在眼前了。

肖昆說:「二弟,拐過這道彎,就到咱家了。」肖鵬突然叫:「哥……」肖昆看他一眼:「嗯?」肖鵬:「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肖昆笑笑:「問吧。」肖鵬:「賈小姐來過咱們家嗎?」肖昆:「當然沒有。」肖鵬想了想,試探地:「大哥跟賈小姐只是生意上的朋友嗎?不會有一天帶回家裡……成我大嫂了吧?」肖昆心裡一動,笑了笑,模稜兩可地說:「現在時局這麼亂,沒心思想這些。以後的事我更不會提前去想。走一步說一步吧。」

肖鵬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又說:「賈鴻谷已經把資產基本轉移到國外了,看來他是打算離開國內了。大哥,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

肖昆:「我的打算沒有意義,要看爸媽怎麼定。爸的脾氣你知道,讓他離開這兒,別說他現在癱在床上,就是他現在生龍活虎,也不可能。到了。」

說著話,肖昆的車已停在肖家大門前。兄弟倆一起下車。

肖昆囑咐:「二弟,呆會兒見了爸,你一定要主動一點,熱情一點。別管他什麼態度。」肖鵬聽了,面無表情,肖昆懇求地說:「這件事你聽我的,行嗎?」肖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行。」肖昆不悅,瞪著肖鵬。肖鵬說:「順其自然吧。你也不要強我所難。」

肖昆有些失望。他打開後備箱拿東西,一邊試圖說服肖鵬:「爸從癱瘓之後,心情一直不好……」他停下,看肖鵬:「說實話,他中風那天我送他去醫院,一路上我怎麼都不能相信,那麼強的一個人,怎麼話說不出來身上也動不了……」

肖鵬打斷他的話,冷冷地說:「就因為過去強過頭了,沒給自己留份!」

肖昆:「不管怎麼說,他的人生已經江河日下了,你讓著他一點。」他拿出一堆食品:「這些,就說是你給爸買的。」

肖鵬搖頭:「沒有這個必要吧。即便你說他也不會相信,何必自討沒趣。」

肖昆:「行啦行啦,已經到家門口了,你骨頭就軟一點吧。你骨頭再硬,也不會變成你爸爸的爸。」

肖鵬被肖昆說樂了。肖昆拍了他一下,兩人一起向大門走去,顯然肖鵬的心情是複雜的,肖昆已經邁進敞開的大門,肖鵬仍站在大門外看著門樓,肖昆做手勢讓他趕緊進來,肖鵬這才抬腿邁進大門。

肖昆見肖鵬進了大門,馬上扯著嗓子向裡面喊:「爸——媽——我和二弟回來啦——」

就在這一刻,肖鵬抬腕看了一眼表,時針指向九點正。

吳媽聞聲第一個跑出來:「大少爺。」看見肖鵬,吳媽非常激動:「二少爺……」

肖鵬親切地尋問:「吳媽,你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吳媽仔細端詳著肖鵬,不由得悲從中來,眼圈紅了:「好,好……」

母親走出來了,親切而又有些疏遠地招呼著:「鵬兒回來啦。」肖鵬收起笑容,畢恭畢敬地叫:「大媽,肖鵬給您請安了。」母親臉上露出慈祥,拉住肖鵬:「一晃三年,你都長成男子漢了。」

下人們擁在一旁看著他們,嘰嘰喳喳地小聲說笑著。

母親轉身問肖昆:「昆兒,聞見這院子里的香味了嗎?」

肖昆笑:「還沒進大門就聞見了。」母親:「吳媽知道今天鵬兒回來,高興得昨晚睡不著,天不亮就在廚房撥鴨毛。」這一說倒提醒了吳媽:「哎喲,我忘了火上的鍋了。」

吳媽說著往廚房跑去。大家都笑了。

肖昆問:「爸呢?」母親回手一指:「在屋裡等著你們哪。」

肖昆拉著肖鵬:「走吧,進去。」

一瞬間,肖鵬顯然有些猶豫,在肖昆的推拉之下,他只好向屋裡走去。

父親的卧房沒開窗帘,有些昏暗。牆上的字畫顯示出主人的文人氣質和財富上的充足。一支香點燃著,清香裊裊,但不知為什麼,反而憑添著幾分緊張。肖昆一推門就說:「爸——肖鵬回來看您啦。」

屋子裡卻沒有回應。

肖昆拉著肖鵬進了卧房,看見父親沉著臉靠在床頭上,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肖昆心裡沉了一下:「爸。」

父親從嗓子眼裡哼了一聲,兩隻眼睛盯著肖鵬。這種冰冷的盯視,讓肖鵬一路上努力積攢起來的熱情一下子變冷,剛才被家的氛圍感染的情緒一下子冰涼。他直挺挺地站著,絲毫沒有要叫父親的意思。

肖昆打圓場,把東西放到桌子上:「爸,這些是肖鵬給你買的。」

父親看著肖鵬:「不用難為自己。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叫我爸爸。都坐下吧。」他的話帶著命令的口氣。肖昆放下東西,拉著肖鵬坐下。

肖父看著肖鵬,帶著嘲諷的語氣:「噢?都混到上尉了。本事有沒有跟著長進啊?」肖鵬冷笑一聲:「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本事。」

肖昆趕緊說:「爸這是為你高興。爸,肖鵬離家三年了,回來一次不容易,今天中午咱們父子仨一醉方休,怎麼樣?」

父親不屑地說:「醉?把你們倆捆在一起,再加上你媽,也休想把我喝醉。」

肖鵬笑了一下:「也未見得吧。」

肖昆制止肖鵬:「肖鵬,我真是拿你沒轍,你要是老了,准比爸的脾氣還要犟。」

肖鵬沒說話,似乎無意地弄了一下衣擺,露出身上的槍。

父親看出肖鵬用意,一笑:「呵,挎上王八盒子了?」肖鵬:「你就認識王八盒子吧?這是德國的勃朗寧。」父親伸出手。肖鵬看著父親,一把扯開槍套拿出槍扔給父親。父親準確地接住,看了一眼,之後閉上眼睛三下五除二熟練地拆卸、組裝了這把槍,之後,又扔給肖鵬。氣氛一時尷尬。

母親適時進來了:「喲,爺仨兒開始比上武了?」她用眼神暗示肖昆出來:「昆兒,你來看看,還有什麼鵬兒想吃的沒有做。」肖昆站起來:「二弟,我去廚房看看,你陪爸聊會兒天。」

肖昆跟著母親走出來,母親小聲地埋怨肖昆:「你真是著急,為什麼不等我的電話就回來了?這兩天我一直在勸他,可你爸就是想不開。」

肖昆生氣地一跺腳:「難道非要家破人亡他才高興了?」

母親說:「看你說的,你爸本來就頂著窩藏通緝犯的罪名,那沈星梅還非要親口跟你爸說堂兄是她的戀人,你爸能放得下嗎?」

肖昆沉著臉,不語。

母親:「行啦,你爸還不是為了我們一家人的平安,也是為了他肖鵬的前途啊。他倒好,跟你爸不依不饒的。」

肖昆說:「他這是不知道真相……現在該是讓肖鵬知道真相的時候了。」

母親嘆氣:「你知道這三年,你爸他一說夢話就是:你們都給我記住,我們誰沒有見過通緝令上的這個人。二太太昨晚就沒有回來。他呀,人說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唉——你爸啊,怕我們這一家遭難,又怕丟了男人的面子……你能懂嗎?」

肖昆心裡一陣酸楚。人啊,都不容易……

屋子裡,肖鵬看著手中的槍,慢慢把槍裝進槍袋,抬眼看著父親:「我這次之所以跟肖昆回來,為的是要問清楚我母親的死因。三年前,你打我一個耳光之後,並沒有告訴我,我母親是怎麼暴病去世的。」

肖父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沒說話。

肖鵬盯著他:「男人就要敢作敢當……」父親突然一拍床頭:「閉嘴!」

肖鵬臉色變了:「我母親絕不會是暴病身亡,前一天我還跟她通了電話……」父親打斷他:「我累了,你走吧。」說完,他閉上眼睛。

肖鵬看著父親,眼神冷冷的:「只要我不死,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候……哼!」

肖鵬站起來走出去。父親睜開眼睛看著兒子的背影,滿目蒼涼憤恨。

肖鵬怒沖衝出來,正看見肖昆跟肖母爭執著。母親攤著手:「我沒辦法了,不管我說什麼,你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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