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肖鵬怒沖沖地站在原地,聽著韓光的聲音遠了。他覺得很窩火,因為特務們從韓光身上沒搜出任何東西,他設想的人贓俱獲並沒有實現。他不知道,機警的丁副官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就在肖鵬在刑訊室煩燥地踱步的這時候,丁副官在自己的宿舍里劃著火柴,把那張沒送出的紙條燒成了灰燼。

廖雲山推門進來了。他一眼就看出肖鵬的計畫又沒有實現,但他沒說什麼,只是問了一句:「搜查得細不細?」肖鵬沮喪地回答:「人蔘一段段切開,包裝的盒子和綢布一寸寸撕開,什麼都沒有。」

廖雲山想了想:「如果韓光是地下黨,那麼丁副官用眼神都可以告訴他什麼。」

肖鵬點頭:「是的。而且阿紀說,確實看見韓光跟丁副官握手時表情有輕微的變化,我認為丁副官很可能用手告訴了他什麼。所以,除非韓光開口,否則,什麼也找不到。」

廖雲山沉了一陣:「你認定丁副官是姦細?」

肖鵬說:「當然也不能百分之百。火車上所有看見陳安叛變的隨從中,每個人都有可能。」

廖雲山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在我面前不敢說得太……畢竟,丁副官跟我多年了,他還救過我的命……人心難測啊!」

肖鵬不語。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一個連他自己都有點害怕的念頭:共產黨就這麼厲害,能讓人人都為它賣命嗎?

廖雲山想了想吩咐道:「先不能放了韓光,不管是與不是,都要等陳安與303接頭之後再說。」

肖鵬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正在這時,有特務在門外喊了一聲:「報告。」

肖鵬應:「說。」

特務猶豫了一下才進來:「韓光經不住上刑……死了……」

肖鵬的心往下一沉。他愣了一下問:「他說過什麼?」

特務吞吞吐吐地說:「一直在罵我們……天良喪盡濫殺無辜什麼的,其它的都沒有說。」

肖鵬揮手打斷特務:「這件事只限於你和王義兩個人知道,如果再有誰知道,你們的下場如同韓光。」

特務答應一聲出去了。

廖雲山感慨:「一個文弱書生,倒比陳安來得堅強。」

肖鵬一時覺得很累,可他不能在恩師面前表現出來,咬咬牙說:「韓如潔今晚一定會找上門來的。」

廖雲山點頭:「另外,不能讓丁副官再住自己的宿舍,讓他跟車上那些隨從一起住,以防生變。」他向門外走去:「天太晚了,休息吧。我是老了,熬不了夜嘍……」

入夜,白天永遠是忙忙碌碌人來人往的儲家,立刻就沉入了寂靜,也沉入了失去女主人的悲痛情緒。天亮著的時候,一切都在光明裡,悲痛就如煙雲一樣地不引人注意了,而壓在每一個人心上的夜,就會像時停時續的小雨一樣,把悲傷再次打濕。章默美跪在儲夫人遺像前,往事歷歷,就都湧上心頭了。

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太太,默美晚來一步,沒有在您的病榻前侍奉一天,太太對默美的大恩大德默美不會忘記,若有來世,默美托生做太太的女兒,一生一世孝順您……」

儲蘭雲突然出現在靈堂門口,抱著肩,冷冷地說:「你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章默美回身,站起來,擦擦淚:「蘭雲小姐,你回來了。」

儲蘭雲走到章默美面前:「師範學校不是軍校,不能輕易回家嗎?除非你跟家裡一點聯繫都沒有,否則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母親病重病危。你這麼無情無義的,可憐我母親卻在臨終的時候還念叨起你們娘倆,惦記著你們……」

章默美低下頭:「是我不對。蘭雲,你隨便罵我吧。」

儲蘭雲輕拭眼角,平靜了一下情緒,少頃:「要是我沒記錯,三年前你考上師範學校走那天,可是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你再也不回儲家了。怎麼?三年的學把你上得健忘了嗎?還是你突然變成菩薩心腸了?」

章默美無奈地說:「蘭雲,三年過去,我們都長大了,你還真記仇啊。」

儲蘭雲不冷不熱不依不饒地:「三年前你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呀。」

陳安這時進來了,接過話:「蘭雲,殺人不過頭點地,幹嗎那麼不依不饒的,人家不都認錯了嗎?」

儲蘭雲輕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陳安:「嗬,敢情你還有替人撐腰的義氣,之前我還真沒有看出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陳安對章默美說:「儲伯父怕蘭云為難你,讓我過來看看。」

章默美微微躬身:「謝謝陳先生了。」

陳安擺擺手:「沒什麼。」

章默美看著陳安,想起了肖鵬交代給她的任務。這個人是共產黨?章默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安也在觀察章默美。就像肖昆估計的那樣,任何陌生人這會兒出現在儲家,陳安都心生疑惑,都要想到是為自己而來。這會兒,被自己的背叛折磨得六神不安的陳安,只盼望一切都早點過去……

在高等陸軍學校,此時也是個危機四伏的夜晚。

韓如潔不見弟弟韓光回家,心生不安,果然徑直找上門來,這位教了半輩子書的知名教授,發誓終身不嫁,弟弟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在此動蕩不安的時局裡,不能不讓她有一種憂慮。她焦急不安地在接待室里來回踱步,等著消息。早有準備的肖鵬出來了:「您是韓如潔先生吧,我是肖鵬。接到您的電話,廖特派員在府邸打電話指示我來見您,有什麼急事嗎?」

韓如潔焦急地:「是這樣,我弟弟韓光四個小時前來向什麼丁副官取人蔘,到現在都沒回家。」

肖鵬笑著:「您別著急,我馬上把丁副官叫來問問。」

肖鵬出去,不多時,帶著一名特務一起推門而入。

肖鵬介紹:「韓先生,這就是丁副官。」

假扮丁副官的特務立正敬禮:「韓主席好。」

韓如潔問:「你好,丁副官,韓光來拿人蔘了嗎?」

特務裝模作樣地看錶:「七點就拿走了。怎麼了?」

韓如潔聞聽更加焦慮了,她皺起眉說:「可是他到現在還沒有回家。」

特務:「韓光拿了人蔘就走了,我們倆從見面到分開,前後不超過一分鐘。他怎麼……」

韓如潔無心再說什麼:「謝謝你們了。我再去找找。」

她匆匆走出,肖鵬在後面跟著,假意安慰道:「韓主席不要著急,也許他遇見什麼事耽擱了……」

送走韓潔如,肖鵬立刻布置特務處理韓光的屍體。他命令把韓光的屍體先藏在軍校僻靜的後院,看看風聲再說。可他沒想到的是,他的安排竟落到了旁人的眼中。

何三順是對徐傑生忠心耿耿的,廖雲山一行搬進軍校的這些天來,他為了不讓有人傷害徐傑生,幾乎連眼都沒閉過。肖鵬的行動自然逃不過他的監視。從後院出來,他立刻趕到徐傑生辦公室,向徐傑生報告。

他把情況說了,最後又補上一句:「我雖然看不明白,但廖雲山一定有大事瞞著您。」

徐傑生本來已經睡下了,是被何三順從床上叫起來的。這會兒,他臉色鐵青不語。

何三順又說:「這樣下去,我擔心他早晚會向您開刀。」

徐傑生一揮手:「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去吧。」

何三順看看徐傑生的臉色,只好把話咽回去,走了。

徐傑生睡不著了。他在屋子裡轉了一圈,走到桌前拿起毛筆準備寫字,終於,寫不下去,一賭氣把醮滿墨汁的筆扔在紙上,洇了一大片墨跡。

徐傑生是窮苦出身,從小家裡沒飯吃才出來當兵,抗日的時候用八處槍傷換出了聲望,從在死人堆里打滾的小戰士直到成了赫赫有名的名將,連日本人都曾對他表示敬佩。人在高位,但他從不敢忘記老家的親人們,特別是從小把他帶大的老娘。現在,老家發生了瘟疫,他卻被困在風雲際會的上海灘上,頗有虎落平川的感覺。

他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把躺椅壓得吱吱直響。他又想到了肖昆商行里的那批葯,那可是救命的葯啊……

夜深了,儲漢君離開書房回卧房了,儲家大院最後一盞燈熄滅。院子在月光的照射下靜謐安寧,夏蟲的鳴叫清晰可聞,透著祥和平靜。

陳安卻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瞪著眼睛發獃。

他聽著儲漢君穩重的腳步聲從書房一步一步地遠了,又隱隱約約聽見儲漢君的卧房門響,接著,大院重歸靜寂。

他翻一下身,想起肖鵬惡狠狠的話:「抓不到303,你會死得很慘!」他一哆嗦,翻身,又想到了儲蘭雲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陳安翻來覆去,越想越絕望。終於翻身坐起來看著窗外,夜深人靜,外面一點聲音沒有。他下了決心,下床,輕輕打開門,樓道里沒有一點聲音,他又關上門,回身看地上的箱子,琢磨著,突然一咬牙,快速穿好衣服,打開箱子拿出錢揣在兜里,輕輕開門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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