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內卷化:中華帝國的晚期

明朝:獨裁政治和發展減速

明朝統治者們曾為未能將中國引向資本主義和工業化而受到譴責,因為這些難以預測的現象在西方同一時期幸運地得到發展。一位專攻明朝農業的西方主要權威伊夫林·薩卡基達·羅斯基寫道:

研究明朝中國的經濟景觀通常並非因其本身,而是因為它可以為宏觀考察中國歷史提供參照。現代人先入為主的成見,特別是關於中國「未能」像日本那樣對西方「影響」作出回應的成見,構成了研究的性質和內容,因而有關明清時代中國經濟史的大量學術成就……當集中於中國何以沒有獨立啟動工業革命時,顯示了歐洲中心論的偏見。(1972年,第1頁。)

明朝的君主們也許會答道,當他們試圖成為真命天子而又不想被人人譴責為兇殘之虎時,已遇上了夠多的麻煩(關於明朝歷史,見艾伯特·陳,1982年,它過於拘泥於正史記載;范得,1976年;赫若貝,1982年;黃仁宇,1974年、1981年;赫克,1961年、1978年;史景遷與衛思韓,1979年。本章的歷史資料主要由這些來源合成)。

無能、腐敗以及效率低下構成了明朝大部分時期的特徵,並助長了中國在科學與技術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的阻力,但明朝卻持續了近300年之久,而按照中國的標準,此中大部分時間是比較太平和繁榮的。人口增長超過了以往中國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沒有重大的戰爭,而且外部威脅在明朝結束前一直受到有效的抵抗。

明廷的長處和短處均源於其創立者的政策。朱元璋是一位過去在中國從未見過、而且在任何國家都很罕見的奇人,他出身低賤,卻接管了國家。中國在這以前也有平民出身的統治者——最著名的是漢朝的開國者——但他們從未來自社會渣滓。朱元璋卻是個逃兵、小和尚、小罪犯和流浪漢,是中國龐大流氓無產階級的一員。他利用元末起義,披上太平盛世說的宗教外衣,成功地將自己的資歷和超凡魅力轉變成了天下大權。

後來,中央的集權轉變成了皇帝的怠惰。在16世紀末葉,萬曆帝不理朝政,接連好幾年拒絕上朝或任命官員,卻又不願下放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職權,於是怨聲載道。黃仁宇(1981年)將此歸於受到挫折的家室愛情,這有點浪漫色彩,而其他人卻將此歸咎於其本性,或心理失衡。17世紀初,年輕無能的繼承者們效法了萬曆。如此自暴自棄,明朝遂於1644年滅亡。

然而在明朝後期,人口卻大概為開國時的3倍,即從5 ,000萬左右增長到估計中的1.5億(何炳棣,1959年;黃仁宇,1974年;帕金斯,1969年)。要說明明朝的成就,我們只需將之與歐洲和印度做一番比較:歐洲到1500年大概有6 ,000萬人,而到1600年則有1億人(費爾南·布羅代爾,1981年,第39-42頁、第466頁) ;印度在1300年和1800年均有大約1億至1.5億人(雷喬杜里與哈比卜,1982年)。

可在1500年前,中國王朝不可避免的紛爭表面化了。雖然明朝開國者制定了明確和嚴厲的規則,以防閹黨和后妃干政,但這類規定卻純屬洪水中的沙堤。在1400年為數僅幾千名的無權太監,到17世紀初不知為何竟增至7萬名(艾伯特·陳,1982年;黃仁宇,1974年)。帝國受困於現金短缺。它主要的歲入來源是田稅,再加上各種附加費及附加稅,合計占普通農民總收入的不到5%(當然,貪官污吏撈取得更多)。較大的土地所有者被課以不足其收成10%的稅。其他財政事務則不大正規。一位懷舊的明朝作者評論宋朝道:「在那些歲月,財政管理肯定比我們的財政管理強幾萬乃至幾百萬倍。」(黃仁宇,1969年,第126頁。)皇室一年需要穀物214 ,000擔,而宮廷在食物和招待方面的開支在晚明每年達260 ,000-400 ,000兩。對原木的大量需求導致了森林被伐,也使機械與工具所需的木材短缺起來。人們假定軍隊可以靠屯田供給軍需,但它卻沒有做到(黃仁宇,1974年,第38、256、282頁)。

氣候加劇了此項問題。明朝在時間上相當於小冰河時代的最惡劣時期,冬季寒冷無比,夏日則要麼天旱無雨、要麼大雨驟至(哈丁,1982年;張家成,1982年)。災害和饑荒頻仍,農業生產受阻,北方基地尤甚。此時僅以少量的基金用於救濟已於事無補。明朝也大致上與西方最大的瘟疫時代相巧合,並且有它自己的疾病問題(艾伯特·陳,1982年,第236頁)。

無論是好是壞,明朝是向上流動的朝代。皇室是平民出身,且從未忘掉它(赫克,1978年)。太監全都出身低微,因為任何有地位的人均不會忍受這種蒙污受辱而且往往致命的手術(這至少在晚清時有醫家披露,明朝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士人們因科舉而做官,而不是仰賴出身(何炳棣,1962年)。因此,明朝的統治精英群體,鬆散而不固定,成分複雜。來自廣大的地主家族、富商家庭以及出身卑微的太監,他們為數眾多,散居各地,這有助於解釋明朝強化極權統治及其弊端叢生的現象。不安全和不穩固的控制導致對權威的心理需求。

德懷特·帕金斯在一本深具影響的書——《中國的農業發展,1368-1968年》(1969年)中強調,除了耕地面積從6 ,000萬英畝擴大到約8 ,500萬英畝之外,農業在此一時期變化不大。這個數字與人口擴大的速率並不相稱,但戶籍制度在明亡前便被破壞,因此我懷疑真實的數字會更高。不過,即使最低的數字也意味著每人每年約900磅穀物的產量,這應屬充裕(帕金斯,1969年,第17頁)。早在宋朝便普及的高產良種居功甚偉;各地豐富多樣的品種得到開發和應用;水利和施肥的新技術得到傳播;而且新大陸的糧食作物也開始進入中國(何炳棣,1955年)。羅斯基(1972年)證實,帕金斯低估了這些變化的重要性,高產作物及其集約化經營的傳播尤為重要。

到明末時,新大陸的食物廣為人知,並至少在一些地區成了救荒作物。經由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介紹,這些作物最初是由歸國華商自馬尼拉傳入的。澳門則是另一個重要的輸入港口。某些植物似乎是從印度翻山越嶺而來(源自果阿和別處的葡萄牙人) ,但這條路線可能在清朝以前並不活躍(何炳棣,1955年)。甘薯幾乎從一開始就是最重要的舶來品,似乎在16世紀後半葉傳入中國,至1594年已廣為人知,當時福建的一位地方官呼籲種植以防饑饉。它們肯定來自馬尼拉,是由西班牙人從墨西哥帶到那裡去的;那瓦特語(阿茲特克)稱之為camotl,仍保留於菲律賓的各種語言中。在中國,它們被取名為「金薯」、「白薯」,或「番薯」,番薯之名如今在南方最為通行(雅稱則為「甘薯」)。它們也可能經由陸路從印度傳至雲南,因為該省的著作提到了「紅薯」或「紅芋」。但紅薯按常規應歸入紅薯蕷(Dioscorea品種,含有花青甙色素,與被稱為「山藥」的中國本國產薯蕷不同) ,而非甘薯。

花生最初出自1538年左右蘇州的兩條原始資料。玉米的首次確切記載是在1555年,出自河南;最初應該在中國其他地區引種(何炳棣,1955年)。在那之前,玉米可能是以適合各種穀物的通用名而被斷斷續續地引用。玉米肯定是經海路而來,同時也可能取陸路從雲南入境。在前哥倫布時代,玉米在中國並不為人所知,但歐洲人一到遠東,無疑就被引進了;葡萄牙人發現,玉米在熱帶條件下比其他任何農作物都長得更好,所以他們到處種植,而且經常當其剛剛首航到某一地區時就這樣做。由於產量高,甚至在丘陵和貧瘠土壤中也易於生長,玉米迅速地傳播開來。

煙草(可能還有若干小宗食物性作物)也大約值此期間隨伊比利亞人一起進入中國。幾種農作物在華南根據名稱辨識出來,這種名稱是將形容詞「番」與長期確定的本土作物名稱連在一起〔西方人至今有時仍被辱稱為「番鬼佬」(barbarian ghost fellow),不經意就譯成(fn devil)]。於是,tomato叫做番茄;guava叫做番石榴;papaya叫做番木瓜(雖然今天「番」字已被羞赧地去掉了);jicama或yambean叫做番葛。這些農作物全都從新大陸傳入;全都是由伊比利亞人收集並廣泛傳播的典型拉美植物;其中有些食物,講英語的民族並不食用。相比之下,標準的歐洲農作物和此後舶來的新大陸農作物名稱則含蓄一些,如「西」(western)、「洋」(o),或「西洋」(western o)。所有被冠以「番」字的植物極可能是在明末前被引進的。紅番椒肯定與之同來,廣泛流行於南亞和東亞的大部分地區,這表明引進既早,傳播又快。在中國,紅番椒僅在湘菜地區才真正流行,但卻聞名和應用於全國。

到明朝末年,新大陸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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