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賣慘

天幕不知何時又開始落起小雨,砸在水池中濺起漣漪。

空氣凝結了許久許久,久到賀博簡可以壓下心中的慌亂和震驚,以及那一點點的預料之中。

蘇禮在他身上簡直能看到全部的人性:

高中在離學校有一陣的低廉飯館做小時工,恰逢那日是她轉學第一天,蘇見景很低調地走人最少的小路送她,車停在校門外很遠,卻偶然被丟垃圾的賀博簡撞見。

很多東西是藏不住的,譬如車牌上的連號、舉手投足的修養、貼身衣物的剪裁、甚至微小到沒有品牌名卻買不到相同款式的書包。

自小在貧民區見過人生百態的賀博簡,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一個飛上枝頭變作鳳凰的絕妙的機會,甚至不用付出太多。

唯一要做的是和她打好關係,而剛到新環境的她,是他施以援手的最佳機會。

於是關注了一整天的他終於坐不住,旁敲側擊讓朋友走她那邊的走廊,上天也幫了他一把,她的水被鬧騰的男生們打翻,有了他出場的機會。

再然後就全部按照他希望的劇情走了,二人成為朋友,他變成她關係最好的異性,就連告白都選在皓蘇上市那天,如果不走岔的話,下一步就是結婚。

他會成為皓蘇的女婿,連名字的拼音都像是鑲了金。

蘇禮沒法忘記,那天她提前從家裡回來,給他帶了糕點,恰逢宿管睡得不省人事,她沒什麼阻礙地進入了男生宿舍的樓中。

她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他的寢室,正要敲門,聽到裡面傳來的笑聲,將人赤 裸 裸的劣根性全部鋪給她看:

「兄弟跟你說,穩了,妥妥的。」

「女孩子能繼承什麼,就算到時候她哥分走了絕大多數,總不可能一口都不留給她吧?那既然留給她,就肯定大部分是歸我啊!」

「況且我了解過了,全家都很寵她,我拿的只會多不會少。」

「真是絕了,當時還以為就是個有點錢的富家小姐,沒想到居然是皓蘇的千金!你能想到嗎,蘇氏瞞了這麼久的、當成寶貝一樣藏起來的女兒,居然是我賀博簡的女朋友?之前那老李頭說過什麼?說我家一輩子就配給他打工?呸!」

「等我在皓蘇拿到實權,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跪下管我叫爹!」

「取笑我家房子小?別說別墅了,到時候把整個小區包下來,讓那群狗眼不識人的孫子三跪九叩地爬進來!」

……

不是親耳聽到他那麼偏激的語氣和歇斯底里的陰暗,她很難相信,平日里看起來溫柔貼心的賀博簡,竟然有這樣的一面。

原來那些遷就和示好,都並非情感上的本能,而是仰賴她做自己與上流社會之間的跳板。

原來他始終披著虛偽的面具,在她所有全身心傾付信任的時刻,張牙舞爪地露出獠牙,貪婪地如同深淵般注視她,猜測從哪裡吸食的血液更加甜美。

原來她所以為的真實的他,根本不是他。

現實總是比幻想讓人難以接受千萬倍,她手中的糕點盒砰通一聲砸落在地,雞皮疙瘩如同螞蟻般爬遍全身,講到激動處的賀博簡卻沒有絲毫察覺。

一牆之隔,天堂與地獄,魔鬼和羔羊。

那一刻太過荒謬,以至於每個細節都深深鐫刻進了她的腦海,身體提醒她:如此透徹的一場背叛,不能忘。

至今想起仍覺可怕又可笑,像是被抽幹了力氣。

她可是用自己的真心對待他的啊。

雨勢轉為連綿不斷的小雨,賀博簡像是終於有些急了,開始喊她的小名,反覆幾次後痛苦地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這不重要了。」

他的眼眶慢慢紅了,蘇禮終於相信,此刻的他應當是真實的。

但是太遲了,不是嗎?

她覺得可悲。

「對不起……」賀博簡抓住頭髮,用力地低下頭,「有傷到你,真的對不起……」

不止是愛情,付出過真心的友情同樣可貴,那一個月她獨自旅遊散心,去了很多景點,也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夠好,才讓別人只能看到家世的吸引力,最後卻慢慢釋然。

左右而言不過一個渣男而已,早點看清也好,那不是她的錯。

「之前為什麼沒說,是因為這六年來你對我好歹也算照顧,我不想把臉面撕破。」

「既然需要利用我,那應該很了解我吧,應該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

蘇禮抬眼:「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不可能原諒你的,對嗎?」

雨幕隔絕雜音,悶熱的靜謐從地面蒸騰湧起。

她的語氣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平靜,卻比哪一次都更絕情。

賀博簡像是終於意識到什麼,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

雨越下越大,他下意識伸手過來想幫她遮,蘇禮卻也瞬間退後兩步,同樣是潛意識。

賀博簡無措地舔了舔唇,最後說:「我剛剛看你身後有……」

蘇禮回過頭,匆匆躲雨的行人們聚向車站與地下通道,她身後空無一人,只有潑灑在地的咖啡,被雨水稀釋過後流進排水系統,很快無蹤無跡。

暴雨傾盆。

她最終獨自乘坐地鐵回了酒店,賀博簡沒有跟隨。

幸好買了雨衣,從地鐵口到酒店的那段路程她穿上擋雨,但還是有眩暈感一陣一陣地襲來。

凌晨睡得半夢半醒,她隱約摸到自己額頭好像有些發燙,從醫療箱里翻出溫度計,果然在低燒。

像是有千萬斤重的鐵塊壓著她下沉,她再度昏睡過去,腦中反覆播放不知是回憶還是夢魘的畫面——

回到她發現賀博簡有企圖的那一天,某些疑點終於後知後覺地拼湊起來,她靠著賀博簡的備用手機號找到了他的微博小號。

許是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光彩,他其實很謹慎,細節都藏得很好,小號ID是一排亂碼,如果不是蘇禮堅持翻到了最底下,不會發現他藏在冷靜表象下的洶湧。

他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本子不能時刻帶在身邊,所以微博上會有些即時的記錄,譬如發現她愛吃脆骨、討厭姜、發繩都是淺黃色,喜歡用0 38的針管筆。

這些東西幫了他很多,但也讓蘇禮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見到自己並瞬間起了邪念,每件事情發生後他的情感變化,以及謙謙君子的表象下,是想著如何將她騙上床。

認識六年了,戀愛都一個星期了,手還沒牽,什麼時候才能開房。

夢中浮現這條微博,她仍覺得反胃想吐,畫面忽然一轉,主角的臉變作了程懿。

她本以為賀博簡不過是一步錯導致的步步錯,直到分手後三番兩次的糾纏與躲閃,才讓她明白他本質的懦弱與惡劣。

就連賀博簡她尚且都不能完全看清,那比他危險一萬倍的程懿呢?

她與程懿之間好像總是被一根無形的線拉著走,節奏中充滿了刻意為之的巧合。

賀博簡的出現是否也在冥冥中提醒她,往後任何一段信任的交付都需慎之又慎?

這是對的時機嗎?程懿他……真的值得嗎?

中途因為流汗過多她又醒了一次,打開手機看了眼,除了陌生號碼的道歉轟炸,什麼消息都沒有。

現在是14:00點整,似乎是遊樂場下午開園的時間。

好像來得及,又像來不及了。

她混混沌沌地思考,再度被拉進夢裡。

徹底醒來天色已經黑了,幸而低燒全退,但身體還是有點癱軟,她好一會兒才找回力氣。

喝了些清粥養胃,蘇禮這才打開燈坐到桌前,開始保持手感畫設計圖。

明天就要比賽了。

只是心裡總沒法安定似的,畫幾筆就忍不住看向手機,那邊的人像是遙遙有感應,沒過幾分鐘,程懿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你今天沒來遊樂場?

她抿唇,竟然像是有些解脫般敲著鍵盤:嗯。

男人再沒說話。

聰明的人,話只用聽一半就能明白意思了。

儘管蘇禮從未答應過他會出席,買雨衣也只是他無意中撞見,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明知道她不會出現,但他還是等到了十一點閉園。

何秘書看他已經維持某個動作定格了十幾分鐘,忍不住提醒道:「蘇小姐不會來了。」

男人面無表情地轉過臉,陰翳地咬住後槽牙:「還用你說?」

何秘書抖了抖:「那您怎麼一直不走?」

程懿:「方便以後賣慘。」

何棟:?

最後一批遊客被放入,男人的聲音很沉,如同警告:「就只差一點。」

只差一點就能撼動她的內心,就能拿到至關重要的鑰匙,讓自己成為那個具有特別意味的人。

但一頭會坐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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