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宿命

靈魂一直墮落到這深井之中,

也許這陰靈的肉體卻仍在塵世間留存,

而這陰靈卻尾隨著我,到這裡苦度嚴冬。

——但丁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渾身酸痛。地面冰冷徹骨,窗戶上結滿窗花。

她被倒剪雙臂綁在一個木箱的鐵環上。她努力扯動綁住的手腳,繩子似乎鬆脫了一點兒,她停下來喘幾口氣,繼續掙扎。

她心裏面雖然怕得要死,求生的慾望卻異常強烈。繼續掙扎,綁住腳的繩子隨著鞋一起被蹬掉,兩條腿終於自由了。她燃起了希望。

危險仍在,佐川一政隨時都可能回來。她一想起他盯著自己看的眼神,就止不住打哆嗦。

她現在後悔不已。自己天天跟警官住在一起,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呢?是因為不信任他,還是擔心失掉那份工作?

冒著生命危險掩護一個變態殺人犯太不值得了。

何況對方並沒有因此而放過她。

她雙腳蹬地,全身用力,拴住兩隻胳膊的大木箱被拖得動了動。她停下來又喘。比起嬌生慣養的城裡姑娘,她力氣算大的。

長得漂亮未必總是好事。她現在倒寧願長著恐龍臉,嘴裡唱《忐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

月月餓了兩天。會不會埋怨自己?

羅炎麟看不見她的人,會不會以為她喜新厭舊,把她當成水性楊花的女人?

貧困的父母等著她給家裡賺錢。

上初中的弟弟等她來交學費。

至少,她再也吃不到美味無比的泡芙了。

綁著胳膊的繩子忽然一松,她只顧向前使勁,不由自主撲在地上。

等她哎呦著從地上爬起,發現自己兩手已經鬆脫,立刻興奮地叫起來。可是只發出了豬仔似的「哼哼」聲。

那個該死的渾蛋居然用一條破毛巾勒她的嘴。她把毛巾扯掉,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

她抓住門把手搖晃,外面鎖得死死的。她又去搖晃窗欄杆,白費力氣。剛剛燃起的希望幾乎破滅。她不甘心,推開窗戶。刺骨的寒風呼嘯刮進。她打了一個寒噤,攢足力氣呼喊:「救命——救命——救命——」

喊聲似乎立刻便被吞沒在冰天雪地之中。

外面很空曠。

這裡是什麼地方?

她喊得聲嘶力竭,帶著哭腔呻吟著,頹然跌坐到地上。

佐川一政走在雪地里,每踏一步,積雪下的冰渣就會發出稀碎聲。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今年比往年冷,村子裡的狗凍得都貓在窩裡不出來。

他買了幾個饅頭,一堆熟食,他知道那女孩嘴饞。對於把她囚禁在這裡,他深感抱歉。就像但丁說的,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但至少現在,他可以對她好一點。

張可欣凍得實在不行,只好關上窗。她一面想著如何逃走,一面四下搜尋可以用來防身的東西。

這間簡陋的小屋子不大,棚頂歪斜,四牆糊滿報紙。有一張小床,一張老式的褪漆破木桌。她順手拉開一個抽屜,裡面塞滿了書和演算本。書本多是初中高中的課本,演算本也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試題。張可欣只念到初中,上面的寫的東西很多她都看不懂。但她弟弟學習卻很好,這也是她堅持供弟弟念書的原因。

在這些書本的最上面一層有一搭厚厚的稿紙。上面的筆跡十分清楚。她拿出來翻看。頁眉上寫著日期,好像日記。

「2010年2月12日。值得興奮的日子。我居然能與佐川先生相識。網路真是一個玄妙的東西。他聽不懂漢語,我不懂日文。但是,彼此書寫的文字卻很相似。於是我們用繁體漢語穿插著英文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十分愉快……我聽說過關於他的故事,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

……

「2010年5月7日。他讓一位台灣朋友把他的漢語譯本《在霧中》郵寄給我。這在大陸是禁書。我捧著那本書,充滿新奇。在充斥著無聊與麻木的生活中,還有什麼比在孤獨的深夜中品讀他人的傳奇人生,更能安撫心靈的……」

……

「2010年,6月1日。這是我第三次讀這本書。我沉浸在他所營造的亦虛亦實的經歷之中。在外人來說,那可能是一部關於瘋子的臆語。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它深深地打動了我。我能感覺到,一個深深蟄伏的存在,悚然睜眼,注視著這個世界……」

……

「2010年,8月30日。我這幾天一隻無精打采。佐川一政,他走到了我的心裡。我開始怕了,真真正正地怕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對還是錯。或者,我從一開始就根本無力抗拒。或者,它多年以來一直就在那裡。現在,它爬起來,走向我……」

……

「2010年,11月15日。佐川先生給我寄來更多書籍。不知不覺,我眼中景色已經開始改變。實話實說,我有些恐慌,有些彷徨,我猜測屏幕那一面的佐川先生是否能夠感受到。他為我敞開了一扇門,但是卻不告訴我外面的路。彷彿是我過去只躲在房子里,偶爾想像一下外面的世界。現在,那扇連接的門開了。而我躲在房子里,一動不敢動……」

……

「2011年,5月4日。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他聯繫。我帶著負罪感去憎恨他,遺忘他。然而他的影子依然徘徊不散……」

「2011年10月5日,我的飢餓感來了。」

「2011年10月24日,佐川一政來了。」

……

張可欣的手一抖。稿紙掉在地上。

10月24日那天晚上。她被那個尾隨的男人堵在了小巷中。親眼目睹了但丁與佐川一政的對話。

她驚駭至極,只顧逃命。

沒想到最終還是沒能逃出佐川一政的魔爪。

看到這兒,張可欣再也沒有膽量繼續看下去。她手腳冰冷,幾近絕望。她終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了。

院里的大門猝然發出響聲。

她悚然一驚。他回來了。

情急之下,她從桌上抄起一個玻璃水杯。

門外傳來慢慢走近的腳步聲。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她胸口。

房門緩緩推開。

她縮到牆角,渾身栗抖地舉著玻璃杯。

佐川一政拎著食品袋,出現在門口。

他略顯吃驚地看著驚惶萬狀的女孩,問:「你在幹什麼?」

張可欣聽見自己顫抖著聲音說:「你,你,你不要過來……」

佐川一政拎起手裡的袋子:「我給你買來好吃的……想不想嘗嘗?」

「你不要過來!」張可欣大叫,「我,我會跟你拚命!」

佐川一政冷笑:「我勸你還是把我的杯子放在旁邊,老老實實坐下來。我並沒有想好要怎麼對待你。但是,如果你現在把我惹惱了。我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

張可欣哼哼唧唧地啜泣:「你都說過放了我的,為什麼還要抓我啊?我可是說話算話,沒有報警……你一個男人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佐川一政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著她,半晌,發出一聲不知是嘆息還是感慨的聲音:「你實在太美了,幾乎跟藍香琴一樣。我實在捨不得丟下你啊。」

「我一點兒都不漂亮。我兩個耳朵不一般大,你仔細看……我還有蟲牙,舌頭也大……」張可欣使勁兒張開嘴巴,伸長舌頭。

可惜她現在做醜臉似乎也於事無補。

佐川一政說:「你是可以勾起別人食慾的美人。」

這句話現在聽來絕對不是恭維。

「你……你想把我怎樣?」

「我不知道。」佐川一政說,「如果我想一點一點吃掉你,把你做成可口的美味,你會不會覺得很興奮。」

張可欣呻吟著癱坐在地上。

羅炎麟駕駛著警車,一路向東直出市區,沿著去往瀋陽的方向疾馳。王樹林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檢查手裡的六四式手槍。五發子彈,滿匣。

接近晚上8點時,警車右轉,開上一條岔路。十分鐘後,公路開始崎嶇不平,到最後完全成了土路。土上覆蓋一層冰殼,車輪不停打滑。

車前燈照耀著濃重的夜色,不知顛簸了多久,黑暗中冒出一兩盞燈光。隨著車子前行,燈光逐漸密集,眼前出現了一個不大的村落。村裡的房屋不甚密集,排列得七零八落,最遠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山坳邊緣。這個地方名叫雞爪溝。

村裡沒有像樣的路,警車只能停在村口。羅炎麟和王樹林兩人借著房舍透出的微弱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村子。敲開幾家村民的門,逐一打聽確認。然後翻過一個陡坡,才看見一座孤零零的三間紅磚房歪斜地建在山腳下,在黑夜中散發著蒙蒙的燈光。

羅炎麟看了看王樹林,兩人都沒說話,一起走下山坡,輕手輕腳的接近院子。他們沒走院門,而是從屋後翻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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