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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婭把車停在餐廳後面,一輛大型垃圾裝卸車的旁邊,然後想:「我剛剛到底做了什麼?」索耶讓她氣到失去理智,所以她就跟他上床了,這真的是理由嗎?或者這只是她想掩飾自我需求的借口而已。但是一切都搞亂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目標,也沒有了計畫。而現在她還得進到餐廳里,裡面早已是高朋滿座了,可是她還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身上有他的味道。她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看看自己的樣子,老天,她臉上還有被胡楂兒刮過的痕迹。

她哀號了一聲,把臉埋進方向盤。其實她可以乾脆回家休息,她開始想打退堂鼓。可是這樣就會有人上門來,關心她去哪裡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之類的,到時再多解釋什麼,也只是越描越黑而已。而且今天還是星期天,是店裡生意最好的時候、賺最多錢的日子。她一定得進去。

她試著想把頭髮撥整齊一點,但似乎沒什麼用。她只好嘆了口氣,走下車。

從後門進去的話,走個幾步,就會經過廁所,直接進到用餐區。她本來想偷偷摸摸地進去,卻在看見餐廳里客人滿滿的景象時,還是不禁停下了腳步。從收入的報表上看起來,她知道生意有多好,但是親眼見到這景象,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她爸爸一定會愛極了這種感覺,他會站在那裡跟客人們聊天,讓客人們覺得賓至如歸,聊聊鎮上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好像真的看到爸爸站在那裡,戴著棒球帽、穿著T恤衫、牛仔褲以及一件半身的圍裙。他是個安靜的男人,她生命中的另一個如影隨形的鬼魂。但突然有個人從她的身邊經過,從她視線的邊緣掠過,然後她爸爸就不見了。她突然想著,當她離開穆拉比的時候,他是不是還在這裡?他的記憶會一直存在嗎?

「嘿!朱莉婭!」有人在座位上叫她的名字,接著好幾個人都跟著轉過來看她,許多人都跟她打招呼,少數一些人對她揮揮手。有幾位較為年長的女士,在她小的時候曾經跟她一起去教堂,她們甚至上前來邀請她去參加星期天的晚禱。平時,她都來得非常早,所以從來沒有碰見過這些人。她會在雜貨店或是在街上碰見這些人,但他們不會像現在這麼熱情。就某些原因來說,看見她在店裡,對他們來說有不一樣的意義。在這裡,她是這間餐廳的老闆,她是他們至今仍可以到這裡來相聚、聊天的理由。在這裡,她是吉姆的女兒,而這些顧客因此特別喜歡她。

朱莉婭對這些人微笑,有點頭暈目眩地橫著跨步進到廚房去。

幾個小時之後,在午餐時間最忙碌的時候,朱莉婭終於把當天的蛋糕做好了,她才剛把蛋糕端出去,站在櫃檯前,在小黑板上寫今日蛋糕的名稱時,就已經有人點蛋糕,立刻切開並端上桌了。

她並不知道,當她在廚房做蛋糕時,她的前繼母貝弗莉來到餐廳里,但很明顯不是要吃東西。她坐在靠近門口的桌子那兒等朱莉婭,當她站起來時,隔壁桌的一對夫婦看起來鬆了一口氣。

「朱莉婭!」貝弗莉叫她,一面揮著一個棕色的大信封,一面朝她走過去,有幾個男人轉過來看她,「我剛去斯特拉·費里斯家找你,因為你午餐時間從來都不會在餐廳,你今天這個時間在這裡做什麼?你以前都是一大早就來餐廳,每個人都知道的,你啊,應該規劃好你的時間表,然後就完全按照時間表作息。」

朱莉婭今天實在太累了,不管是身體上或是心理上,都沒有力氣去應付貝弗莉。她把黑板放了下來:「貝弗莉,我們可以改天再聊嗎?我現在累壞了,我想回家了。」而到底哪裡是家呢?她想著。是她在斯特拉家的公寓嗎?她爸爸的老房子?巴爾的摩?一切都亂掉了。

「不,不,想都別想,我都已經過來找你了,小姐,如果我知道你在這裡,我就會直接過來,不必去斯特拉家等你了,那女人還真是個怪人。你午餐時間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她又問了一次,「平常這個時間你從來都不會在這裡的。」

「這地方是我的,貝弗莉,只要我高興,我隨時都可以來。」

「說到這個……親愛的,讓我過一下,」她對一個坐在櫃檯旁邊的男人說,然後扭腰擺臀地把身體擠在他和旁邊的另一個男人之間,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不過她似乎一點也不介意,那兩個男人也是,「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大驚喜!」她把信封重重地放在櫃檯上,就在朱莉婭的面前。「你爸爸一定會很以我為傲的,我請我的律師擬了這個合夥的文件,以後這地方就是我們共有的,你只要簽名,把傑氏燒烤的一半過戶給我就可以了。這樣,當我們把這裡賣掉之後,收入就可以平分了。」

貝弗莉兩側的男人都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朱莉婭,跟貝弗莉一樣安靜地等待,看朱莉婭要說什麼。附近幾張桌子的顧客們也聽見了,紛紛轉過頭來,然後這個消息就像一陣煙似的,很快地就傳遍了整間餐廳。

朱莉婭瞪著櫃檯桌面上的信封,這原本應該不是什麼問題才對,但現在卻真的成了個大問題。就像昨天晚上,應該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事實上它就真的是件大事。

至少經過了一分鐘,一點動靜都沒有,貝弗莉開始露出不安的神情:「快點,朱莉婭,你知道這是我應得的。」她俯身靠近了一些,用比較溫柔的語氣繼續說,「我們兩個都了解的啊。」

「我的了解是,」朱莉婭終於開口,抬起了頭,「是我爸爸深愛著你,你卻拋棄了他。」

這句話讓整間餐廳都安靜了下來。

貝弗莉揚起了信封:「我看你是哪裡不太對勁吧,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昨天應該沒怎麼睡吧,而且別以為我沒注意到你還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弄乾凈點,我去外面等你。」

「不用了,貝弗莉,就在這裡解決。」朱莉婭說著,終於把多年來壓抑在心裡的怨氣都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他把你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甚至連跟我的關係都願意犧牲掉。從你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開始,我就消失了。這些疤痕,這些每次你看見我就要拿出來挖苦我的疤痕,就是因為只要你一出現,他就再也不會正眼看我一眼的結果。他拼了命地在這間店裡認真工作,但你就是不知道滿足,不是嗎?當這間店開始賺不到什麼錢,變得沒有價值之後,你就拋棄他了。你還真的以為我會把這間店的一半分給你嗎?你憑什麼說自己應得啊?」

貝弗莉噘起了嘴唇,她今天用珠光橘色的唇筆描了唇線。「我來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吧,是你先拋棄他的,而且你才是使他負債纍纍的主因,這一切全都是你的錯,你這小賤人,少用那種自以為高高在上的態度對我說話。」

朱莉婭的火氣都衝上腦門了:「我怎麼可能是他負債的原因?」

貝弗莉憤恨地乾笑了幾聲:「不然你以為你去少年感化院的錢,他是怎麼付的?他那些微薄的收入,根本連給你付學費都不夠了,而且因為你是外地去的學生,學費還比別人貴。因為你,他才把所有家產都拿去抵押,你這個不知感恩的傢伙,而且那時候我也還沒有離開他。我會離開他,是因為巴德開始對我大獻殷勤,而你爸卻對這件事不聞不問,一句話也沒說。他很久以前就不再珍惜我了,他所談的所有話題都是關於你的。說你是他家族中第一個上大學的,說你住在一個大城市裡,很努力地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他完全把你以前的惡劣行為忘得一乾二淨,你自殘,十六歲就懷孕,你把他的錢都花光了卻再也不回來看他。」朱莉婭看見許多顧客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當中許多人都不曉得朱莉婭手臂上有疤痕,他們好奇過,但沒有人知道她離開穆拉比的時候,其實已經懷孕了。

朱莉婭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她完全不曉得這些事,不曉得她爸爸為她做的犧牲,她腦海中突然有什麼東西開始運轉的嘀嗒聲,然後終於清醒地明白了一切。他從來都不是個很善於表達自己情緒的人,她花了很多時間接受心理治療,努力調適自己,不要總是期待別人的關懷,尤其是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們。她覺得自己希望得到對方明顯的情感表達,不管是動作上或是言語上,因為她爸爸從來沒有給她這一切。有的時候她會想,她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愛上索耶,應該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跟爸爸的關係里缺少了什麼東西,而她以為從別人身上可以得到。可是,她到底是怎麼會缺少這些東西的?她爸爸的情感一向都是內斂、訥於表達,即使是對她的愛,也都是默默無聲的。不幸的是,她爸爸生命中的人都不曾了解過他的含蓄深情,所以每個人都離開了他,因為他們的心都不夠安靜到能聽見他的愛。直到一切都太晚了才發現。

「不過,不會的,」朱莉婭想著,「現在還不算太晚。」

朱莉婭眼裡充滿了淚水,她伸手把眼淚擦掉。她開始說出一些,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會在大庭廣眾下說的話:「他是個好人,一個單純的好人,而且他應該得到比我們兩個都更好的一切,貝弗莉,你別想從這間餐廳得到任何一毛錢,沒有人可以這麼做,因為這裡是他唯一的堅持,這個地方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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