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車子停下片刻之後,埃米莉才回過神來。一路上,她憂慮地不停把玩手腕上的手鏈,此時才終於將視線從手鏈上移開,抬頭看向窗外。前庭里兩棵巨大的橡樹看起來像極了正緊張地行屈膝禮的女性,僵硬身軀上的綠葉色外衣在風中輕輕晃動著。

「就是這裡嗎?」埃米莉問計程車司機。

「穆拉比的謝爾比路六號,就是這裡,沒錯。」

埃米莉猶豫了一下才付錢下了車。空氣里混合著西紅柿的甜味跟山胡桃的煙熏味,聞起來既香甜又有點奇怪,埃米莉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嘴唇。已經是黃昏了,但街燈還沒有亮起來。整個周遭環境安靜得讓她訝異,甚至覺得有些詭異。街道上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沒有孩童玩鬧的聲音,也沒有音樂或電視的聲音。這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到了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

在計程車司機幫她將兩個塞得滿滿的粗呢旅行袋拎下車的時候,埃米莉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條街上都是老舊的房子,當中許多是老電影中會出現的南方風格的房屋,有精緻的門與窗框,以及色彩鮮艷的前廊。

司機將行李放在她旁邊的人行道上,朝她點頭示意之後,就上車離開了。

埃米莉望著計程車消失在街口,有幾撮髮絲從她短短的馬尾中散落出來,她將頭髮撥到耳後,然後俯身拿起行李袋。她拖著行李,順著步道走了過去,穿過前庭以及那兩棵巨大的橡樹。樹蔭下格外陰冷、黑暗,於是她加快了腳步。但當她穿過樹蔭時,呈現在眼前的景象讓她停下了腳步。

這棟房子跟街道上其他的房子都不一樣。

房子原本應該是純白色的,但現在看起來已經呈現灰色,哥特復興式的尖拱窗戶上也布滿了厚厚的灰塵,透不過光線。這房子彷彿是在誇張地炫耀自己的老舊一般,斑駁的油漆碎片跟屋頂磚瓦肆意地散落在庭院中。一樓的外圍是環繞式的門廊,門廊支撐著二樓的陽台,兩個樓層的地面上都布滿了長年未清掃的乾枯落葉。如果不是階梯中央還有一條較為乾淨、像有人走過的路徑,整棟房子看起來根本就是座空屋。

這裡就是媽媽長大的地方嗎?

埃米莉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顫抖,但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行李太重而引起的。她拖著行李走上階梯,隨著她的腳步翻起一大堆落葉。她踏上了門廊,放下行李,上前去敲了一下門。

沒有回應。

她又敲了一次。

一片寂靜。

她再度撥了一下頭髮,狐疑地轉頭看背後想找出點端倪。她回過頭,輕輕地打開那扇滿是灰塵的大門,朝著裡面大叫:「有人在嗎?」聲音回蕩在空空的房子里。

沒有回應。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屋子裡一點燈光都沒有,黃昏最後一線微弱的光從客廳窗戶透了進來,照在埃米莉的左側。客廳里的傢具色澤深沉、質感高貴且氣派豪華,但是這些傢具的尺寸對埃米莉來說都太大了,像是給巨人專用的。她的右手邊還有一個房間,不過被一扇摺疊式的拉門擋住了。正前方是走廊,通往廚房以及連接往二樓的寬大樓梯。她走到樓梯下面,朝著樓上喊:「有人在嗎?」

突然之間,摺疊式拉門打開了,埃米莉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一位銀白色頭髮的老人走了出來,他微微低下頭,以免撞到門框。這位老人身材極高,走起路來步伐僵硬,兩條腿像踩高蹺般。整個人看起來很不穩當,猶如用軟木而非鋼筋混凝土蓋成的摩天大樓,隨時都會坍塌似的。

「你終於到了,我都有點擔心起來了。」埃米莉記得他那流利的南方口音,一個星期前他們在電話中交談過一次,那是他們兩個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交談,不過他的外表跟埃米莉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埃米莉伸長了脖子,抬頭看著他:「你就是萬斯·謝爾比?」

他點點頭,似乎有點害怕她。這讓埃米莉不禁有點得意,原來這麼高大的人也會害怕,於是埃米莉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姿態,不想再做什麼會嚇到他的動作。

埃米莉刻意緩慢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埃米莉。」

他先是露出微笑,接著笑出了聲,笑聲上揚像一團火焰捲起了灰,並快速往上躥升。他握住埃米莉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埃米莉覺得自己的手好像在他手中消失了一樣。「我知道你是誰,孩子。你長得就跟你媽媽在你這個年紀時一模一樣。」他的笑容很快地消失了,跟他笑出聲時一樣迅速。他鬆開了埃米莉的手,不太自然地左右看了一下:「你的行李呢?」

「在外面門廊上。」

兩個人之間出現了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不久之前,他們兩個人才知道彼此的存在,埃米莉心裡明明還有好多想知道的事情,怎麼會這麼快就沒有話說了呢?

「嗯,」他終於開口,「你在樓上想做什麼都沒關係,樓上的空間都是你的。我已經沒有辦法爬上去了,我的髖關節跟膝蓋都有關節炎,所以現在我住在這個房間。」他指了指那扇摺疊門。「你可以挑你喜歡的房間,不過,你媽媽以前住的房間是右手邊的最後一間。你進去之後,告訴我壁紙是什麼樣子的,我想知道。」

「謝謝你,我會的。」埃米莉說完,那個男人就轉過身,朝著廚房的方向走了,巨大的鞋子使得他的腳步發出偌大的聲響。

埃米莉疑惑地看著他的身影,就這樣?

她回到門廊上,把行李拖了進來。走上樓,走道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悶悶的羊毛味道。二樓總共有六個房間,埃米莉順著長長的走道一直走下去,行李在硬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更為明顯。

她一直走到右邊的最後一個房間,才把行李放下,伸手到房間內側的牆上去摸索電燈開關。燈亮了之後,埃米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房間里的壁紙。壁紙上的圖案是一串又一串的紫丁香,而且似乎是帶有香味的壁紙,整個房間里都是紫丁香的味道。牆邊是一張有四根帷柱的床,原本的罩紗仍垂掛在帷柱上,但已經老舊破碎了。

床腳有一塊白色的木板,上頭以螺旋狀的字體刻著埃米莉媽媽的名字:達爾茜。埃米莉的手指輕輕拂過木板表面,指頭上沾滿了灰塵。即使房裡的東西都塵封已久,但仍然可以看出這個房間有種獨特的尊貴感。

這實在太奇怪了,這個房間的風格根本一點都不像她的媽媽。

她打開了通往陽台的落地玻璃門,踩在已經深到腳踝的落葉上。自從媽媽過世之後,一切都變得那麼危險不安,好像走在紙搭的橋上一樣。她離開波士頓的時候,本來還帶著希望,覺得到了這裡之後一切就都沒問題了。回到媽媽的故鄉讓她覺得很安心,甚至還可以跟自己從來都不認識的外公住在一起。

但現在,這個寂寞又奇異的地方似乎正在嘲笑她。

這裡一點都不像個家。

她伸手想再碰碰自己的手鏈,好讓自己覺得安心一點,但只摸到了光滑的皮膚。她舉起手腕,愣住了。

手鏈不見了。

她慌張地環顧四周,瘋狂地踢開陽台上的落葉,找尋手鏈的蹤影。她猜想手鏈可能剛剛被行李袋鉤到,滑進袋子里去了,便衝進房裡打開行李袋,將所有衣物都翻了出來,一不小心還把用白色大衣緊緊包住的筆記本電腦摔到了地上。

但手鏈不在行李袋裡。埃米莉立刻衝出房間,跑到一樓去,急速地拉開大門。庭院里被樹蔭遮蓋的地方比剛才更暗了,她必須放慢動作,直到可以看到街道上透過來的燈光時,才又一股腦兒地衝到人行道旁。

找了十分鐘之後,埃米莉終於想通了,手鏈的去向只有兩種可能:如果不是她把手鏈掉在人行道上,剛剛已經被別人撿走了;那就是她下車之前把玩手鏈時,就已經遺落在計程車上,而現在它已經在回羅利的途中了,先前埃米莉就是在羅利的公交車站搭上計程車的。

這條手鏈是埃米莉母親達爾茜的遺物。埃米莉非常喜歡這條手鏈,尤其是上面那個新月形狀的飾物。埃米莉常常擦拭這個月亮,當她這麼做的時候,總是不知在想什麼似的恍惚著。

埃米莉緩緩地走回屋子裡,懊惱著自己居然弄丟了這麼重要的手鏈。

突然她聽見像是衣物烘乾機的門重重關上的聲音,接著外公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埃米莉停下腳步,等著外公走過來時注意到她在這兒,才不會又嚇到他。明明他才是異於常人的巨人,但渾身不自在的卻是埃米莉,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極了。

當外公在門廊邊看到她時,她對外公說:「是紫丁香。」

「紫丁香?」萬斯小心翼翼地望著她,似乎以為她在玩什麼把戲。

「你剛剛不是要我告訴你,媽媽以前房間里的壁紙是什麼樣子嗎?」

「啊,」萬斯說,「當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花,通常是玫瑰。等到她大了些,就有比較多的變化了。我記得,有一次背景顏色是黑漆漆的,像瀝青一樣,上面是閃電的圖樣。又有一次是藍色的鱗片,像龍的肚子一樣。她很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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