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矯枉過正

到肇陵的時候,因為天陰微雪,天早早地黑了,遠遠就看見城樓上懸著兩排黃橙橙燈串,城樓簡樸敦實,在微弱燈光的映襯下,很有邊塞的悲壯感。

斕丹又冷又累,腿又被磨得火辣辣疼,埋頭跟著隊伍,只想著快到落腳的地方。肇陵地處偏遠,百姓也安分淳樸,這會兒已經吹燈睡覺,整座城只有幾處府衙還點著燈籠,其餘街市都沉浸在暗夜裡,一片寂靜。

知縣得知消息,早早在縣衙所在的街口提燈等待,蘇易明似乎與他很熟,互相開了幾句玩笑。肇陵知縣三十多歲,沉穩精幹,與申屠銳說話不卑不亢有條有理,申屠銳對他也另眼相看,甚至下馬來與他交談。

斕丹對他們談話內容毫無興趣,只在馬上縮著肩膀冷得發抖,就聽見她關注的一句話:驛站和縣衙都太小,住不下這麼多人,收拾出和縣衙在一條街上的相鄰兩所民居,讓燕王和隨員們落腳。

肇陵知縣安排得極為妥當,兩所民居都是中規中矩的四合院,打掃得乾淨整潔,房間里都燒了炕,一直點著燈。斕丹看著每間房裡透出的燈光,真覺得暖透心了,只盼著簡單洗漱一下就鑽進暖和的被窩好好休息,人累得昏昏沉沉,孫世祥為她挑選了個房間,她都不顧上和其他人告下別,就拖著身子進了房。

申屠銳一路都沒說話,勉強與知縣說了兩句,也進了斕丹隔壁的房間。

蘇易明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也準備去休息的孫世祥,小聲問他:「你們王爺不和那個姑娘睡一起?」

孫世祥也累得發懵,愣頭愣腦地老實回答:「從來沒睡一起過。」

「哦——」蘇易長長地拉了個調子,所有所思地走回自己房間。

一夜無話,天冷炕暖,又沒緊急事務,大家都睡到日上三竿。

斕丹洗完澡,頭髮都晾乾了,也沒見申屠銳開門出來。她有些疑惑是不是他又一聲不吭地出門去了,但見孫世祥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就知道他還在房裡,她又忍不住擔心他病了,他吹羌笛的表情太憂傷了,情緒自那時就很低落,一路冰寒刺骨,難免他又舊病複發。

她本站在房門前發獃,蘇易明從院外進來,看見她朗然一笑,叫她浮朱,她都沒反應過來。蘇易明以為她在想心事,也不覺得奇怪,走到她身邊,笑眯眯地又叫了她一聲:「浮朱姑娘。」

斕丹這才回過神來,抬起眼神看他,他不知道跑去哪裡,臉頰凍得紅紅的,好像又小下去幾歲,簡直像個十三四的少年。應該是他的表情太明朗了,眼睛也太純凈,好像沒經歷過人生的陰暗,也沒見過人世的醜陋,這樣的人很容易顯小。他看著她笑的樣子,真像春天的陽光,明亮溫暖,這樣的笑容,斕丹很少見到,從心底喜歡,也無意識地微笑回應。

「我就叫你浮朱,可以嗎?」蘇易明小心翼翼,笑容越發討人喜歡。

斕丹點頭,微微沉醉在他的笑里,卻止不住在心底冷靜地想,這樣的少年出生於怎樣的家庭,又有怎樣的背景,能讓他小小年紀就位居將軍,意氣風發?

這個想法冒出來得很突然,斕丹也嚇了一跳,不知何時,她也開始像申屠兄弟和斕凰那樣看一個人。

「你和銳哥是什麼關係?」蘇易明因為斕丹的微笑而獲得巨大的鼓勵,直白大膽地問。

斕丹一愣,她和申屠銳的關係……她已經為這個問題糾結苦惱了很久,連她自己都沒有答案,又怎麼回答他呢?

「應該……」她皺眉,斟酌了一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這點非常明確,是毋庸置疑的。

「那你怎麼報答他?以身相許?」蘇易明因為緊張,眼神格外認真,表情也嚴肅起來。

斕丹接二連三被他問住了,其實這個答案倒是很明白,報恩就是配合申屠銳奪宮篡位,可她又偏偏不能說。蘇易明的問題單刀直入,越是這樣看似簡單的問題,對她來說越奸刁難答。

「我……我……還沒想好。」斕丹扭過頭去,有些惱羞成怒。

蘇易明卻因為她的答案興高采烈,爽朗的笑聲灑得滿院子都是,孫世祥聽見,一臉慌張地跑過來,手指放在嘴巴上使勁做噤聲的手勢。蘇易明完全無視他,眼睛裡的笑意深得像三月桃花潭水,「沒想好就好!那就是還有得選!」他從腰上掛的一個小布袋裡掏出一株植物,送到斕丹面前。

「這是邊塞特產,叫雪屠蘇,生長在山頂積雪之地,不畏寒冷,北疆百姓采它當果子吃,也用它釀酒。」

斕丹細看他手中的雪屠蘇,葉子尖細深綠,朱紅的果子像珠釧一樣累垂可愛,小小一株上就掛了七八串,十分鮮亮好看。

「這個送給你。」蘇易明的笑容有些異樣,深情款款似的,語氣一改少年莽撞,竟然十分溫柔。

斕丹接在手中,淺淺一笑,說了聲謝謝。

「不能收!不能收!」孫世祥急得都跳起來了,「這個是北疆男子向心儀女子贈送的表白之物!」

蘇易明一把推開孫世祥,眼神還膠著在斕丹臉上,他並不反駁孫世祥的說法,反而低緩念道:「皚皚雪崖生屠蘇,凜凜驕風壓不服,我願為葉卿為珠,兩相廝守度朝暮。」

斕丹聽了,陡然覺得手裡這株雪屠蘇有些燙手,待要還他,抬頭卻撞進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去。

期待,懇切,還有那麼點兒討好。

蘇易明看她的表情,讓她心重重一顫,好熟悉,這眼神這表情,好熟悉!

她這樣看過申屠鋮,一樣的真誠,一樣的深情,一樣期待他的回應。

她近乎貪婪地看著蘇易明的眼睛,原來被人喜歡,竟是這樣的感受!似乎有了操控這個人的資格,高了他一等。

蘇易明激切地強調說:「你這就算收下了!」

斕丹低頭,用手指轉著雪屠蘇,不置可否。

蘇易明高興得手舞足蹈,還要說什麼,只聽吱嘎聲響,申屠銳開門出來。

斕丹竟然覺得一陣心虛,拿著雪屠蘇的手也悄悄垂下去。

蘇易明開開心心地叫他:「哥,你終於起床啦?」

申屠銳懶懶地嗯一聲,誰也不看,無情無緒地一路走出院子。

他似乎還沒從昨天的落寞中解脫出來,斕丹擔心地追了一步,又皺眉停住,各種在她心裡克制翻騰的情緒瞬間又過了一遍。

「哎呦!」孫世祥喊了聲天,也顧不上禮數了,推了斕丹一把,滿臉懇求地向斕丹抱拳,示意她追上去。

斕丹輕輕嘆了口氣,有時候戰勝理智太容易了,只需要一個粗淺的理由,她覺得很容易地開脫了自己,不僅因為孫世祥的請求,也因為昨天他的那句話——不要惹王爺不高興,尤其不要在今天。

她心裡又迴響起申屠銳的笛聲,哀婉纏綿,正如此刻的自己。斕丹終於拗不過自己,抬腿小跑著追了出去,不管他心裡是怎麼看待她的,現在她想去陪陪他,和他說說話,就算報答他在她陷入黑暗孤寂時,給過她的暖和光。

「浮……」蘇易明還想跟著去,被孫世祥一把拖住。

「小將軍,浮朱姑娘和我們王爺的事,你就別攙和了。」孫世祥勸道。

「為什麼?」蘇易明不服,「你不是說他倆沒什麼嗎?」

孫世祥苦笑一聲,拍了拍蘇易明的肩膀,「總之……小將軍,浮朱姑娘你就別想了,不可能。」

斕丹跑出大門的時候,申屠銳已經在一個小巷子口轉彎了,她趕緊追上去,巷子盡頭就是一座小山的山腳,她喊了他一聲,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前行,他人高腿長,斕丹一直也追不上他,等她氣喘吁吁爬到山頂,申屠銳已經坐在亭子里看了好一會兒風景了。

她不免有氣,重重地坐在他旁邊,倒了半天氣才終於不喘了。申屠銳就像身邊沒她這個人一樣,歪靠著亭子粗糙的木柱子,心不在焉地遠眺肇陵城。

斕丹看了他一眼,原本光芒四射的一個人,現在這般沮喪,心不由軟了,「你……怎麼了?」她本想說你還沒好?又覺得不太合適,只得胡亂問了句。

申屠銳半天才眨了下眼,木然說:「為什麼接受?」

「啊?」斕丹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問得是什麼。

申屠銳的頭動了動,眼睛不屑地看了眼她手裡的雪屠蘇。

斕丹暗悔,追得急,竟然一直抓著,他雖然剛才在房裡,果然都聽去了。

「多個喜歡你的人,也是機會,也是個可以利用的力量,是么?」他又把頭轉過去,遠眺城郭。

斕丹垂下頭,他能看穿人心裡最陰暗的打算,她並不驚奇。

他冷笑一聲,諷刺道:「你是不是還盤算著,或許將來哪一天,你又落難了,他也能像我一樣,突然冒出來,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並不打算隱瞞,似乎一直以來,她和申屠銳的交談方式一直就是這樣開誠布公,至少是她的心事,對他來說,就像貼在城牆上的告示。

「嗯。」她誠實地點頭。

申屠銳像聽了天大笑話一樣,滿臉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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