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車窗上貼了一層擋光膜,車外望過來,黑沉沉的一片,車內望出去卻清晰無比,外面的陽光透過樹木間的枝葉,星星點點的落在那人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其實他還算不上老人,孔立青在心裡默默的算了一下,他今年應該還不到六十,孔立青記得他以前有一張斯文俊秀的臉,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無論人前人後總有一點神經質的潔癖,什麼時候都把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的,而如今眼前這個人如薄西山是他最好的寫照,他發福了,沒有以前白,有些灰敗之氣的臉上五官已經不像原來那麼清晰,眼角更是完全垂下擠滿了層層的皺紋,有些泛紫的嘴唇往兩邊耷拉的厲害,他完全脊椎不用力的萎縮在藤椅里,眼睛注視著腳下的某一點,半垂的眼皮毫無神采,這是一個完全已經頹敗下去了的人。

這樣的人是不會長壽的,孔立青知道,這人這樣的精神狀態怕是也沒有幾年了,她坐在那裡看著良久都沒有動。

車廂里一片靜默,孔立青不動,周燁彰也不催她,很久之後,孔立青看著窗外忽然開口問,她的語調輕柔:「燁彰,你為什麼要帶我來見他?」

一旁的周燁彰,一直注意著孔立青的變化,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之前,他先開口說道:「立青,你先看著我。」孔立青轉頭向他看去。

兩人對視著,周燁彰說的輕柔而嚴肅:「立青,我想讓你明白,對我來說,外面那個人,不管他曾經對你做過什麼,但因為他的存在這世間才會有你,你明白嗎?還有你這一去,大概能讓你回來的機會不多,我不想讓你有遺憾,你懂嗎?」

孔立青有些微的動容,因為他是她的父親,有他的存在她才會來到這人世間,才會和男人相遇,她懂他的意思,這是他在這件事情上站的最大立場,但對她來說外面那人人和她有最深刻的血緣關係,把她養大,卻又給了她那麼陰暗的人生,那些不堪的屈辱,咒罵,毆打在她的腦海里不停的閃現,她把臉孔埋進雙手裡,彎腰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這一刻她不停的強迫自己去回想在她和外面那人生活的十幾年間,可曾有過片刻的歡愉,只要她能在記憶中找出一個歡樂的片段,那麼她就下去見她,至少囑咐他一句以後保重,但是沒有,哪怕是一星半點的都沒有,最終她痛苦的搖著頭說:「不行,我沒準備好,我不想見他。」

是的,她沒有準備好,這個人打她,罵她,羞辱她給她最多的摧殘,可這人卻把她養大,在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觀念里,養育之恩大於天,人的感情是多麼的糾葛複雜,她恨她,可又不能徹底的去恨他,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刻意的當他不存在,逃避著這種糾葛已經成了習慣。

周燁彰沒有勉強孔立青,其實這種情感的摒棄,性格的殘缺他也不能完全的插手解決,這需要時間以及人格的完全成熟,他這樣做只是不想讓孔立青留有遺憾罷了,既然時機不到他也不好勉強。

車子如來時一樣,又悄無聲息的沿原路返回了,車子的後視鏡中,那個萎靡的蜷縮在那裡的男人,抬起了頭,他眯著眼睛,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空泛的眼神中有了一點複雜的內容,眉頭微微皺起,他是不是心有所感吶,畢竟他們剛才離著他最多也就是兩米的距離。

孔立青看著後視鏡中那個慢慢縮小的影子,她知道不用自己說什麼,周燁彰都會把這人安排好的,至少他會在這裡度過他的餘生,至於她自己此去經年,或許她將來老了,心態完全豁達之時會有來見他的心情,只是不知道那時候這個人還在不在罷了,她這一生,於父輩的情感,長輩至親的餘蔭怕是這輩子註定要殘缺的了。

回到B城,已經過了中午,雖然來回折騰了一趟什麼事情都沒做,但孔立青的心情多少還是受了一點影響,晚上吃了飯給自己和萬翔收拾了一些貼身衣服,也就早早上床了。

周燁彰最近一段時間明顯縮短了在書房辦公的時間,晚上就是有事情要處理也會抱著筆記本到床上來陪著孔立青,孔立青縮在他身邊看書或者看電視睡前的時間很快就打發了。

孔立青上床的時間早,看了一會電視周燁彰也回了房,男人洗了澡帶著一身水汽上了床,孔立青扭身看著他拍好枕頭在床頭坐穩了,然後有點猶猶豫豫的問男人:「那個,我說,你家都有什麼人啊?」她這個問題問的其實挺後知後覺的,以前是有點逃避,不想也不問,而男人也沒主動跟他說過他的家庭,這會迫在眉睫了,豪門家族啊,她其實怕的。

周燁彰在身上蓋好被子,轉頭看見孔立青愁苦和忐忑的臉不禁就笑了,這女人其實沒一點心機的,他伸手在她腦袋上胡嚕一下子,面上轉成深思的表情,他對孔立青奉行的從來都是坦誠寬厚做法,在他看來既然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共度一生的人,那坦誠是勢必的,儘管最初下決定的心情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周燁彰嚴肅的想了一下然後說:「我的家族有很多人,叔伯,堂兄弟,各種親戚有很多,但平時來往的不多,只有逢年過節,或者我奶奶生日的時候才會聚在一起,到時候你自然就認識了,你要經常接觸的就是我奶奶和阿晨,阿晨,你是知道的,至於我奶奶,恩!」周燁彰停頓,猶豫了一下:「她是老了我們兩輩的人了,規矩要多一點,有點麻煩,我們回去見她之前,我會叫人教你一些東西,你可能要受點委屈,行嗎?」

「啊?!」孔立青傻了,一個身著奢華的手工旗袍,舉手投足都充滿嚴謹,面孔嚴肅,目光銳利的,消瘦、嚴厲、精明的老人形象在她的腦子裡無限的立體起來,其實她這人的想像力有限,直接把偶爾從網上看見的老年宋美齡的形象在她腦袋裡豎立了起來,她真怕了。

周燁彰不知道孔立青的腦子裡把老太太的形象想像的那麼歪,他看孔立青眼神有點獃滯,安慰道:「你別害怕,我們和她不住在一起,要是你們相處的好了,就多走動一些,要是不好,就逢年過節走動一下。」

男人說的雲淡風輕,孔立青卻真的犯愁了,這歷來婆媳關係就是難處的,因為她後母的原因,一直以來她對年長的女性都有種畏懼排斥的心理,這過去就是一家人了,想到要面臨的種種問題,她內心忐忑,精神又萎靡了幾分。

周燁彰看著她彎腰塌背的委頓樣子,有點為難,其實他和他家老太太的關係也是有點不對盤的,可孔立青是他的女人,他不想她還沒進門吶就先背上包袱了。

周燁彰彎腰俯身過去捧起孔立青的臉:「立青,你以後的生活將會完全的不一樣,我會把最好的都給你,我說過會給你傲視所有人的資本,不會真的讓你受委屈,你不相信我嗎?」

孔立青對著男人笑了笑,她信男人,她知道這人其實是個行動力遠遠大於語言的人,他能跟她說出這麼矯情的話,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她看著男人的眼睛輕聲說:「任何時候你都不能丟下我。」

「我保證。」男人的誓言鏗鏘有力。孔立青暫時安心的縮回了被窩裡。

背對著男人了,孔立青繼續在發愁,雖說她對男人是有強大的信心的,但是這家庭裡面的事情本來就是和稀泥,扯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事情,要是他奶奶不喜歡她,真要有個矛盾啥的,周燁彰真能把她護個周全嗎?她想著想著就想多了,最後就糾結著心情就迷糊的睡了過去。

躺在一邊的周燁彰不太能完全理解孔立青的心情,他不知道的是,這臨睡前的一番話,把孔立青對老太太的恐懼心理就那麼深深植進了她的心裡。

兩人一夜無話,早上早早起來收拾一番就奔去了機場,拖著行李出遠門,出發的時候總會有些顧前顧後的匆忙,何況他們還帶著個孩子,萬翔沒出過遠門,特別興奮,非要像個小大人一樣的拿著自己的行李,母子兩在門口糾纏半天,小孩就是不妥協,孔立青沒辦法只好分給他一個小行李箱。

臨出門前慌亂的場面到讓孔立青收拾起了一些多餘的心思,不管前面是龍潭還是虎穴,為了身邊這個男人,她始終都是要跟隨的。

到了機場一行人掐著點從特殊通道登機,在入閘的時候孔立青沒有回頭沒有留戀,前行的背影有些決絕,至於萬翔,他還不懂得故土難離和他將面臨的人生轉變,因為在飛機的著路點有阿晨在等著他,他興奮的往前奔跑著,姿態歡快而自由。

說起來可憐孔立青沒有坐過飛機。他們坐的是頭等艙,頭等艙的座位寬一些,一排就兩座位,青姐帶著萬翔坐一邊,孔立青和周燁彰坐寧外一邊。

萬翔明顯比較拿得住勁,雖沒坐過飛機但也沒東張西望的,乖乖的坐在那裡,很沉穩的樣子,孔立青坐在靠窗戶的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起飛前空姐對安全帶和遇險時的處理方法,那樣子別提多認真,男人在一邊故意沒有看她,怕她覺得不好意思。

飛機起飛了,孔立青望著窗外移動縮小的景物以為自己會有什麼感慨,結果看著漸漸微縮的城市遠郊上空她啥感慨也沒有生出來,後來飛機完全升空,眼前的團團白雲也沒有想像中的壯觀,她收回目光轉頭看向一邊的男人時反而倒是生出些感觸來,她這半生,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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