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一夜,入夜以後下了一場小雪,夜半的時候方文秀被電話叫醒。

不過一會,方文秀赤著腳叩開嚴麗華的房門,嚴麗華打了一夜麻將剛剛回來,正躺下準備睡覺,方文秀敲開她的門急促的說:「媽,你快穿衣服,開車送我一趟。」

說完方文秀就跑回去,嚴麗華在後面朝她吼:「幹什麼啊!」

方文秀沒回她,怕她心慌亂事,華山建築在三環外一個在建的樓盤塌了一棟樓。方文秀不會開車,等司機過來也來不及了只好把嚴麗華叫起來送她一趟。

方文秀跳著腳套褲子,裡面還穿著睡衣,也顧不上了,套上一條牛仔褲,外面裹了一件大衣就匆匆下樓,到樓下換鞋才發現沒穿襪子,沒辦法直接光腳直接往鞋裡一塞完事,弄完了,嚴麗華還沒下來,她往樓上看了一眼,沒打算催,腦子裡跑火車一樣想著一系列的事情,來回走了幾步後,慢慢的站定了然後掏出手機來一個一個的電話打了出去。

馮坤和鍾偉都被半夜叫了起來,風馳電掣的往三環的出事點趕,方文秀給何曉月也打了電話,這姑娘估計接電話的時候根本沒看是誰打來的,接起來要死不活的說:「老娘很暴躁,沒有要死人的事,老子明天殺你全家。」

方文秀好脾氣的說:「已經死人了,三環外的工地出事了,我要用你,一個小時內能不能趕到。」

「靠。」那邊似乎從床上一躍而起,大聲道:「保證到。」

方文秀掛了電話,嚴麗華這時候正好從樓上下來,她看了方文秀一眼什麼也沒說,去了車庫。

車上嚴麗華一聲不吭,眼睛死盯著前面,車速開到一百邁上下,方文秀以為她是緊張的,不放心的看著她,可是誰知嚴麗華卻忽然不緊不慢的說:「蓋房子的,哪有不塌樓的,這種事你爸不知道處理過多少次了,你也悠著點。」

那一瞬間,方文秀看她媽的眼神一下子不一樣了起來,她一次次的給她媽的形象定格,然後又一次次的發現那每一次的定格都只是一個片面,生活本身就是人的一筆財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每個人都會在歲月中沉澱下一些東西。

那一刻,嚴麗華的幾句話忽然就讓方文秀的心定了下來,她忽然覺得她媽太可愛了,她媽要不是在開車,她真想去抱她一下,她說:「媽,你真好。」

嚴麗華扭頭看了方文秀一眼,真心覺得她有點賤脾氣,她自己真沒覺得對她有多好,可方文秀跟狗似得就是要往她身上拱,她是這樣想,嘴角卻忍不住拉出一個得意的弧度來,她說:「你是在人家的地盤上給人家蓋房子,要救人,要處理事故,要封鎖消息,這些事你們一家辦不了,通知開發商沒有,沒通知趕快通知,現在的消息都跑得快,明天這邊的事故現場一上報,人家那個樓盤還要不要賣了。」

方文秀這邊掏出電話來要打,那邊嚴麗華又說:「你自己去說不合適,也別讓趙正生去通知,他說話沖得很,讓老孫去。」

方文秀笑她媽狡猾,給孫副總撥了一個電話過去,可憐的孫副總,半夜被一通電話弄起來,打了個電話對方也是個脾氣不好的挨了一通咆哮,最後不放心還要收拾收拾著出門了。

到了工地,外面就一團混亂,所有的探照燈都開了,幾輛救護車正在往裡開,兩輛警車停在路邊,有人在指揮交通。

嚴麗華把車停在路邊上,方文秀推開車門下車,回身問她媽:「你要不要跟我進去看看?」

嚴麗華揮揮手:「我懶得見他們,去了也給你添亂,我回家睡覺去。」

方文秀笑了,多好的媽啊,有她在家裡她的心就能定,永遠不要嫌棄老人,她們身上有生活的智慧,你不明白是因為你沒有一顆安定的心和發現的智慧。

方文秀踏著泥濘,慢慢走進人群聚集喧鬧的現場,旁邊樓影綽綽,所有的探照燈都集中在工地中央一棟塌了半邊的五層高的建築上,有人抬著一架擔架從她身邊匆匆跑過,擔架上的人一條手臂僵硬的垂落在外面,那人一臉泥濘看不見他的臉。

到處都有嘶吼的人,方文秀看見趙正生在不遠處對著電話咆哮,他的身後有個人從磚塊里被扒出來,嘴裡吐著血沫子,被人兩下搬上擔架快速的抬走,路過趙正生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那個人身上,一直追隨著他最後和方文秀的目光相接在一起。

隔著人群,趙正生看了方文秀一眼,轉身掛了電話,接著又按了一個號碼撥出去,方文秀聽見他在求人,來的救護車不夠用,他在聯繫醫院。

有人在方文秀後面大聲的叫她,方文秀轉過身看見鍾偉站在她兩步之外,他比方文秀晚到,卻在第一時間找了過來。

方文秀朝他走過去,路過他也沒停步,往暗處的簡易房走去,方文秀問鍾偉:「你看這次的傷亡得有多大?」

鍾偉說:「正是施工的時候出的事,得看當時上面有多少人。」

方文秀嘆氣,走到工地的臨時辦公室前,搓了搓臉,推門進去。

簡易房裡還算乾淨,平時技術員都在這裡辦公,裡面有電暖氣,屋頂上白熾燈亮著,照明也很好。

不一會的功夫,趙正生也推門進來了,他頭上戴著安全帽,臉上還沾了一點泥,臉色陰沉,讓人望而生畏,生人不敢靠近。

方文秀給鍾偉使了個眼色,鍾偉到了一杯熱水給他送去,趙正生接過來沒喝,放桌子上掏出一顆煙來點上。

他吐出一口煙霧問方文秀:「打算怎麼辦?一個隊的人陷在那樓里,抬出去了十五個,也不知道能活下來幾個。」

方文秀手裡握著一個裝了熱水的紙杯,她的大衣有些寬大,白熾燈光印的她臉色有些蒼白,坐在那裡,看起來有些脆弱,但她卻冷靜的說:「先善後,現場調度,聯繫醫院,安撫家屬這些事要麻煩你了,後續的一些工作等開發商來了我再和他談解決的事。」

趙正生沒吭聲,他現在就是在做這些事情,方文秀不過是多廢話了一句罷了,其實也是在告訴他,她沒亂,讓他不要顧忌她這裡。

屋裡正沉默著,這時候又有人推門進來,來的人拉開門弓著背走進來,看面相三十多歲,一雙眼睛特別靈活,眼珠子亂轉。

他一進來掃了方文秀和鍾偉一眼,他可能認識鍾偉但不認識方文秀,心裡可能猜到她是誰但還是對著趙正生說話:「趙總。」他可能是心虛,一開口好像就矮了一節。

趙正生皺著眉頭問他:「王國榮,你這怎麼回事?」

這傢伙張口就來:「趙總,我也不太清楚啊,我也不知道怎麼樓就塌了啊。」

方文秀心裡嘆氣,就憑這傢伙一句不知道也不怪乎樓塌了,果然趙正生一下子恨得咬牙切齒,他可能想揍人,忍了幾下把手裡的煙頭扔了過去:「你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還要你知道幹嘛?我操,出了事打你電話你不接,過去兩個鐘頭你跑來了,你幹什麼吃的。」

趙正生在那罵著,方文秀低聲問鍾偉:「這人是誰?」

鍾偉低下頭說:「王監理,這個工程他負責現場施工這一塊。」

後來趙正生把那個王監理罵了出去,他自己也跟著出去了,方文秀讓鍾偉去把這個樓盤的圖紙都找出來,她不會看,一會公司里的工程師來了,就要用的上。

方文秀安靜的坐在屋子裡,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事情在進行著,有些人會在今夜被驚動,那是一張關係網,一張方遠山留下來的屬於華山建築的她還沒有接手下來的關係網。

一杯熱水被方文秀喝成溫開水,終於喝完,她走到窗邊,外面的天色依然潑墨一般的黑,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窗沿下的燈光中飄著細細的雪粒子。

工地的大門口連著開進來幾輛車,方文秀遠遠的看見一個穿著橙紅色夾克的人下車,他在幾個人的簇擁下特別顯眼。

來的人下車後,在門口聚在一起似乎說了幾句話然後往出事的地方去了。方文秀看著窗外問鍾偉:「幾點了。」

「快五點了。」鍾偉回她。

方文秀慢慢的走回來坐下:「快天亮了。」她說的極小聲,鍾偉沒有聽清。

屋裡靜悄悄,鍾偉翻圖紙的聲音格外明顯,屋外遠處各種嘈雜之聲也隱隱傳來,方文秀安靜的坐在角落裡,看著地板出神。

不知過去多久,門忽然從外面撞開,一陣風雪夾裹著一個人分風風火火的颳了進來,何曉月把安全帽往桌上一扔:「靠,渴死我了,有水喝嗎?」

她是一個很自我的人,和人相處有時候會唐突,但有時候也能很快的打破局面,鍾偉看了她一眼,去飲水機那裡給她接了一杯水遞給她,她接過來說:「謝謝。」還知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鍾偉沒說什麼,接著去忙自己的。

何曉月握著紙杯子牛飲而盡,沒喝夠自己又去接了一杯,接水的功夫屁股朝著方文秀的方向說:「方總,我看見死人了。」

方文秀沒吭聲,何曉月又喝了半杯水,終於感覺心沒有那麼慌了,說話節奏也慢了下來,她說:「方總,你要有個心理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