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遠山死的時候方文秀正在打籃球,T大運動會歷史系和機電系的女子籃球賽,稍微不太專業一點的女人打籃球其實就跟打群架差不多,全都張牙舞爪的難看,放在場地邊上運動服口袋裡的手機歇斯底里的叫起來時候,她正好原地跳起投出一個三分球,籃球在籃筐上打了一個轉掉了進去,落地的時候手臂上多了三條冒著血珠的血痕。

撓了她一把的學姐,球一落地就開始往回跑,邊跑還邊回頭朝著她大喊:「不好意思啊,方文秀。」

方文秀朝著學姐笑笑,沒有回防,她看見柳薇接著她的電話卻面目驚愕,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瞪著眼睛張著嘴。

在一片女人尖叫和爭奪的背景聲中,方文秀聽見柳薇對她喊:「文秀,他說你爸出車禍了!」柳薇一根手指頭指著電話,朝她說完以後嘴巴還張著。

電話是趙正生打來的,趙正生是方遠山公司的副總,伺候了方遠山半輩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方遠山出車禍這件事由他傳話給方文秀甚至比方文秀她媽告訴她這個消息更加具有真實性和嚴重性。

在去醫院的計程車上方文秀想起她爸已經有半年沒回過家了,方文秀和她媽現在住著的那個家在方遠山的社交圈子裡沒有什麼地位,按照正常的情況只要方遠山還有一口氣在都不會有人通知她們這邊。

計程車是一輛很破的捷達,司機沒有開空調,熱風呼呼的從窗戶里灌進來,方文秀坐在后座一身一身的出冷汗。

快到醫院的時候趙正生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讓她直接到急診部去,方文秀抖著手給了司機一百塊錢,沒等找錢就開門沖了出去。

趙正生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方文秀的時候,方文秀穿著學校系裡發的籃球球服,長手長腳都露在外面,一頭一臉的汗水。

趙正生穩穩的站在靠著窗戶的走廊邊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起來倒是有些一切塵埃落定悲容,方文秀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走到他跟前的時候連呼吸都停止了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裡。

趙正生什麼也沒說朝著他對面的房間里指了指。

方遠山死的很慘,他的車在高速公路上被兩輛大貨擠在中間,後面的那輛車半個車頭都壓在了他的車頂上,人被拖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成了人形。

方文秀揭了一半罩在方遠山身上的白布,一口氣終於喘了過來,方遠山算是橫死的,他臉上留著死前最後一刻猙獰的表情,屍身已經僵硬,皮膚里滲出一種青灰色。他還穿著西裝,在來醫院的半路上就咽氣了,沒人給他換衣服,衣服歪歪扭扭的套在他身上,四肢在衣服里怪異的扭曲著,襯衫從皮帶里扯了出來,從肚子往下衣服上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他死之前恐怕已經流幹了血。

方遠山是個大個子,醫院的推床上裝不下他,兩隻腳伸了出來,腳上沒有鞋,沒穿著鞋走得人黃泉路上不好走,方文秀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方文秀重新把方文山蓋好,站在他身邊低低的誦起了一段經文,少女的音質回蕩在空氣里,趙正生看著那個高高瘦瘦背影,掏出一顆煙抽了起來。

約莫半個小時候後方文秀停了下來,耳聽著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由遠而近過來,低頭看了一眼躺著的方遠山,對他說了一句:「爸爸,你走好。」

高跟鞋聲停在門口,方文秀恰好轉身,嚴麗華應該是剛從牌桌子上下來,一身穿戴的整齊,修身的西服套裙,臉上傅了粉,描了眉,嘴唇上擦了一抹艷紅色的口紅,穿著七寸高的高跟鞋,腿上還穿著水晶長筒絲|襪,像是從某個辦公樓里出來的高級白領。

「媽。」方文秀叫她。

嚴麗華眼裡沒有她,眼睛直愣愣的盯著方文秀身旁的位置,方文秀往旁邊讓出一個位置,看著她媽一步一步的走過來。

方文秀從那間停屍房裡出來,坐到門口對面的椅子上,從門外看著她媽,嚴麗華的後背從西服外套里塌陷了下去,她在方遠山的屍體旁邊站了很久才伸手掀開了蓋在他身上的白布,方文秀看著她的身體晃了晃,但還好沒有倒下。

方文秀靠牆坐著,兩手虛握放在膝蓋上,看著門內的嚴麗華,臉上浮現出一種悲憫之色,趙正生靠著窗檯站在她的側面又掏了一根煙出來點上。

嚴麗華站在方遠山的旁邊,她只是看著他沒有伸手碰他,過了一會用兩個手指頭夾著掀開的布單又蓋回了他臉上,然後她抬起頭看向方遠山旁邊的床位。

那裡躺著和方遠山死在一起的人,方遠山的車上還有個女人,女人和他一樣斷手斷腳,腸穿肚爛,唯剩一張臉卻是完整依然貌美如花。

女人的感情很奇怪,嚴麗華面對自己丈夫的屍體沒有流一滴眼淚,看見丈夫的情人卻忽然崩潰,她哭得無聲無息,渾身顫抖,方文秀垂下眼帘,趙正生透過自己製造的層層煙霧無聲的看著她。

嚴麗華出來的時候,淚水沖花了她的臉,她面容僵硬著讓她臉上的妝容看起來像一個裂開了幾瓣的面具。

方文秀迎上去:「媽,還有我吶。」她想去握她的手,嚴麗華卻在她伸手過來的瞬間把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垂了下去。

嚴麗華薄薄的抹著一層唇膏嘴唇往下拉了一個弧度,她眼裡依然沒有方文秀,看了趙正生一眼,眼神麻木而冷漠還帶著一點慣常的恨意,但是不多,然後她就轉身走了,一路走出醫院的大門,沒有回頭。

嚴麗華走了沒多久,趙正生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就再也沒有回來。

按照老家的規矩,人死後要停靈十二個時辰,這期間任誰也不能碰一下屍體,哪怕家裡的老人死了,咽氣的時候壽衣沒有穿好的都只能讓老人就那麼擺著。

方遠山停屍的這間屋子是醫院急診室暫時停放屍體的地方,按理說是不能放太久的,方文秀給了值班的護工一千塊錢買了這間屋子一天的使用權。

這一天這家醫院的急診室里沒再死人,方文秀在走廊里守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十點,把方遠山和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的屍體一起送進醫院的太平間,交了錢才回家去。

家裡開門一股惡臭,客廳里門窗緊閉,窗帘拉得密不透風,隱約可以看見嚴麗華橫躺在沙發上,地毯上一灘黃黃白白的嘔吐物,一個空酒瓶扔在地上。

保姆感尷尬尬的走出來跟方文秀說:「大姐她不讓我出來。」

「辛苦你了,朱姐。」方文秀朝她點點頭,換了鞋走進去。

嚴麗華只穿了一件弔帶的睡裙,還維持著清醒時頹廢的姿態,捲曲的長髮蓋著半張面孔,頭伸到沙發外面,半個胸脯,兩條大腿白晃晃的暴露在空氣里,五十歲的女人像十八歲一樣頹廢墮落,樣子非常難看。

方文秀卻不覺得她難看,她是她媽,不應該有子女嫌棄自己的媽媽,這就是方文秀的人生觀。

方文秀把嚴麗華扶著坐起來,把她兩條胳膊搭在肩膀上,彎腰把她背起來,路過還站在那裡的保姆對她說:「麻煩朱姐收拾一下。」

保姆應了一聲,去拿工具,方文秀背著嚴麗華上樓。

嚴麗華酒醉的深沉,方秀文把她放在那張兩米多的豪華大床上,她蜷著身往裡縮了縮就沒動靜了。

方文秀到衛生間里用溫水弄濕了毛巾出來,坐在床頭撩開她的頭髮一點點的擦乾淨她臉上的化妝品,一張保養的光潔的中年女人的面孔慢慢露出真容,方文秀近乎溫柔的看著她,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是美麗的。

方文秀給嚴麗華清理了身體,端正的把她擺進被窩裡,方秀文最後又去了一趟衛生間投了毛巾出來坐在床頭看了一會睡得深沉的嚴麗華,然後從被窩裡掏出她的手慢慢的擦了起來。

嚴麗華的一雙手保養的很好,白白|嫩嫩的也不臟,方文秀溫柔而仔細的一根根手指的擦拭著耐心十足,方遠山死了,這世界上只剩下她們兩個是唯一的血親了,方文秀不知道她有沒有想到,抬頭看了嚴麗華一眼,她睡得不好眉頭皺在一起,方秀文伸出食指點在她的眉心,嚴麗華的五官馬上皺在一起,煩躁的甩頭避了開去。

方文秀收回手不敢再碰她,她恐怕有十數年了,十年數年的時間裡生活在方遠山給她營造的冷漠的歧視的生活圈子裡,她厭惡身邊的所有人,厭惡到誰都別想接近她,這些方文秀全都知道。

方文秀把嚴麗華的手放回去,站起來給她掖好被角,把空調溫度又調高了幾度,才走了出去,回到房間洗了個澡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方文秀沒睡多久,四點多就醒了,起來先去隔壁看了看,嚴麗華的床上沒有人,床上丟了兩件衣服,一雙高跟鞋左右一隻橫在床尾。

樓下已經收拾乾淨了,朱姐坐在沙發里看電視,方文秀問了她一句:「我媽吶?」

「出去了,好像有人約了她打牌。」朱姐坐在那裡扭著脖子跟她說。

方文秀「哦」了一聲,沒說什麼,搓了把臉低頭進了廚房,方文秀是個很好伺候的人,住進這個家一年多了,幾乎沒有支使過朱姐為她做過什麼事情。

接了半鍋水剛放到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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