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鱗 第五十章

含元殿

皇帝一邊翻閱奏摺一邊對藺效道:「今日一早,道長派人傳話給朕,說陣法已布置妥當,過幾日就能啟陣,可惜需得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完成陣法,其後還有上百場超度法事,最快也需得兩月方能完成,唉,若是能再快些便好了,朕真怕自己——」

他突兀地收住話頭,遺憾地嘆口氣,不再接著往下說。

殿中空氣頓時變得有些沉重。

藺效看一眼臉色透著幾分青灰的皇上,想起沁瑤說起皇上腿上的屍毒救治得太晚,侵入心脈,恐怕沒多久好活。

這話雖然沒人敢對皇上明說,但皇上這些日日帶著阿寒臨朝聽政,沒日沒夜地整頓朝中政務,背著人時,不時流露憂心,分明已經從腿上那處傷口知道了一些端倪。

雖然皇上喝了無數祛毒藥,但那處傷口仍不斷潰爛,不像能痊癒的模樣,此事被捂得極嚴,只有幾個人知道,可皇上顯然有了預感,猜到自己不久於人世,在卯著命安排身後事。

而皇上之所以如此不惜命,恐怕還是為了蕙妃之死痛悔自責,在變相用這種法子懲罰自己,也在千方百計補償蕙妃母子。

可照當時蕙妃被鎮壓之前對皇上的態度來看,皇上這番苦心安排,蕙妃不見得肯領情。

皇上看著那疊奏摺發了半晌呆,問藺效道:「康平仍執意要出家?」

藺效道:「是。」

起初,康平哭鬧不休,幾次三番鬧著要見父皇,求他給阿娘免罪,可眼見怡妃一族被連根拔起,阿娘被毒酒「賜死」,兩位哥哥被流放,終於明白一切無可迴轉,漸漸沒了聲音。

皇上一啞,許久之後,淡淡道:「先朝一位太妃潛心向佛,其子登基後,為母建了一所無塵庵,就建在宮裡北苑,康平若執意要出家修行,便將她安置到無塵庵罷。」

藺效微訝地看一眼皇上,無塵庵雖為佛庵,實則常年有宮人供養打掃,不比外頭佛庵,可謂自成一國。康平在庵里修行,既清凈,又不至於受委屈,這安排看似隨意,實則煞費苦心,可見皇上仍對康平存有惻隱之心。

正思忖間,忽聽皇上道:「馮伯玉可醒來了?」

藺效神色微斂,回話道:「剛醒不久,太醫看了,暫無大礙了。」

「將當日的情形與朕細說說。」皇上眯了眯眼道。

藺效靜了一瞬,深知自己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將與馮伯玉的生死息息相關,審慎道:「怡妃發動兵變時,康平不明就裡,幾次三番鬧著要找皇上和怡妃,怡妃的手下一來怕康平壞事,二來怕康平身陷險境,將她和駙馬拘到一處偏宅加以軟禁。駙馬猜到怡妃企圖謀朝篡位,不肯同流合污,中途曾試圖逃脫,未能遂願,悲怒之下,只說寧肯做刀下魂,也不做亂臣賊子,趁怡妃手下不留神,觸柱自戕。他求死心切,雖被怡妃手下攔了一把,仍撞得頭破血流。侄兒的屬下找到康平和馮伯玉時,馮伯玉血止不住,已經昏迷不醒,康平心急火燎,正急著派人去找大夫。事後,侄兒派余若水驗了馮伯玉的傷,傷得不輕,確是存了求死之心,照侄兒看,駙馬恐怕對怡妃娘娘謀逆之事全不知情,不過無端被牽連爾。」

每一個字都照實而說,不曾有半點誇大或貶抑之詞。

皇上從案後起身,舉棋不定來回踱了兩步,須臾,嘆著氣點點頭,「余若水這幾日跟朕回過馮伯玉的傷情,朕心裡也有數,這孩子出身寒微,一朝及第,說起來頗為不易。朕之前盛怒之下,只當他權欲熏心,跟怡妃沆瀣一氣,險些治他連坐之罪,如今看來,倒是朕錯怪了他。」

他負著手轉過身,「當初殿試時,朕便覺得這孩子文章做得好,到大理寺之後,又著實踏實勤懇,即便後來尚了康平,依然兢兢業業,不曾有半點懈怠之意,雖因怡妃之事被無端牽連,無路可退之時,竟願意以死明志,讀書人的氣節和傲骨可見一斑,倘若因著怡妃之事就此埋沒,著實可惜——」

皇上說著,沉吟不語。

藺效聽得此話,知道皇上對馮伯玉的安置已然心中有數,不再開口,靜立一旁。

過了一會,皇上從沉思中回過神,臉色掩蓋不住的疲憊,勉強笑著對藺效道:「你也忙了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府,你媳婦如今懷了身孕,正需要人照看。馮伯玉的事,朕明日再擬旨。」

藺效告辭退下,到了殿門口,剛下台階,便覺臉上一涼,舉目一望,半昏天色中正落下鵝毛大的片片雪花。

進了臘月,雪一場接著一場,年節也跟著近了。

懸掛在各處的宮燈在雪地中光影流轉,將暮色中的雪地照得昏黃溫暖,宛如思如齋里的暖燈如豆,立在原地靜了片刻,想起那個總在燈下等他的嬌人兒,他心底一片柔軟,一刻不願再在宮中停留,邁開步子往宮外走去。

第二日,皇上果然頒旨,准了康平公主帶罪修行,賜號平寧居士,將其安置在無塵庵。

康平公主接旨後,只說自己潛心向佛,請旨與馮伯玉和離。

皇上接了康平的請奏,立刻准了,另擬一道旨,將馮伯玉無罪釋放,重新起複,外放長安,任邕州縣令。

出行前,馮伯玉應|召進宮,去無塵庵見康平一面。

康平洗去鉛華,緇衣素麵,看著倒比往日清婉許多,立在廊下,端詳了馮伯玉半晌,見他額上仍縛著用來護傷口的綳布,臉龐雖消瘦不少,卻一如既往的俊美無儔,心微微揪了一下,嘴上卻笑道:「自你我成親,哪怕錦衣玉食,亦從未在你臉上見過笑意,如今你被外放長安,不過一個小小縣令,倒比從前看著精神喜氣,」

馮伯玉來時對康平的反應做過千般設想,原以為她會怨天尤人或是一蹶不振,萬沒想到她連遭遽變,竟反倒比從前豁達通透,原先準備好的應對之詞一句未派上用場,訕訕立在原地。

「可見我當日錯得有多離譜。」康平靜靜看著馮伯玉道。

馮伯玉不知如何接話,只好繼續沉默。

康平回頭看了看靜悄悄的庵房,幽幽道:「父皇對我手下留情,未讓我經受顛沛流離之苦,我不敢再有別的奢望,只是一想起你,總覺得有些虧欠,要不是當時非讓你做我駙馬,何至於連累你受這份罪,所幸父王總算明白事理,沒降罪於你,就不知其中,還有沒有旁人的功勞。」

說完,文靜了片刻,故態復萌,又大大咧咧起來,「這樣也好,免得咱們倆成日里彼此怨懟,到最後終成怨偶。今日請你進宮也沒別的,就是想著咱們總算是夫妻一場,你這一走,咱們往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想再看看你。」

語氣雖輕鬆,卻分明透著不舍。

馮伯玉心裡不是滋味,悵惘地嘆口氣,認真道:「保重。」

康平滯了滯,強笑道:「頭一回見你這麼有耐性聽我說話,從前你可是寧肯對著卷宗,也不願多看我一眼。」

說完,心中一酸,笑容忽然有些維持不住,倉皇轉過頭,好半天,才別彆扭扭道:「你走吧,我總算肯放手了,你從此自由了,眼下還不知道心裡有多高興呢。」

她陰晴不定,雖然有心掩飾,到底露出原來的驕橫來,馮伯玉反倒自在了,鄭重對康平行了一禮,斟酌著詞句道:「多謝,我——」

康平暴躁起來,一個勁地催促他道:「怎麼還不走!我話都已經說完了,快走吧!」說話時,眼睛固執地看著一旁。

馮伯玉微微嘆口氣,道:「那麼,告辭,保重。」

轉身下了台階,步伐緩慢卻堅定,剛走到院中,忽然聽到康平大聲道:「馮伯玉——」

馮伯玉身形一頓,回頭看向康平,見她眼含淚花,不舍地看著自己,喃喃道:「你也保重。」

他心裡莫名有些滯澀,良久,展露一個情真意切的笑,道:「彼此保重。」

康平似乎第一次見馮伯玉笑得這麼開懷,錯愕了一下,終於大悟,回以一個大大笑容道:「嗯,彼此保重。」

瞿子譽和王以坤得到馮伯玉免罪外放的消息,聯袂來給馮伯玉送行。

馮伯玉輕衣簡行,神情輕鬆,扶了母親上船,便在岸旁與兩位同窗告別。

「邕州民風淳樸,物產豐饒,能外放邕州,非得有真才實幹不可,可見皇上一來賞識你,二來有心栽培於你,」王以坤道,「以驥舟你的才幹,不出三年,必當嶄露頭角。」

馮伯玉微微一笑,道:「於我而言,這些全是其次,能全身而退,侍奉母親頤養天年,已經天大的不易,別無他求。」

瞿子譽想起馮伯玉的妹妹臨盆在即,馮伯玉卻提也不肯提這妹妹一字,只將全副心神放在母親身上,不好多話,只道:「你初遭變故,難免有些意氣消沉,等三年後再說這話也不遲,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和子期在長安等著你。」

王以坤笑道:「咱們三個當初可是朝昭館的三魁,一同下場,一道入仕,等你外放回來,咱們三人務必要意氣風發地好生喝上一回。」

馮伯玉笑著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豪氣干雲道:「好,到時候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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