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鱗 第二十九章

王公公思忖了一會,又道:「關於這啞巴徒弟,另有一樁怪事,雜家這些年一直記在心裡。」

沁瑤忙問:「什麼事?」

王公公不緊不慢舉杯飲了一口,道:「李天師當年生病之後,起初是在宮外治的,皇上特派了御醫每日去三清觀診脈,後來李天師病得越來越嚴重,皇上怕御醫看顧不過來,便讓李天師遷到宮裡,另撥了幾個穩重細心的宮人照看李天師,雜家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回,雜家看著底下的小太監熬好了葯,正要給李天師送去,在房外就聽到李天師呵斥他那啞巴徒弟,喝問啞巴亂翻他的東西,是不是想偷他的陣法書?又說別說他還沒咽氣,就是咽了氣,也不會讓這狗東西將他的畢生心血給偷走。還罵那個啞巴——」

遲疑著看一眼沁瑤,硬著頭皮將話說完,「還罵那個啞巴:不怪是天閹,原來是因為心術不正的緣故。罵著罵著,李天師便咯了好大一口血,昏死了過去。那之後沒多久,李天師就病逝了。因著這樁事,雜家曾疑心李天師的死因跟那啞巴徒弟有關,可李天師一死,那個啞巴徒弟也跟著投井了,也就沒再往下細究。」

天閹?沁瑤不解,什麼叫天閹?她看一看藺效,藺效卻沒有向她解釋的打算,只緊盯著王公公上一句話道:「李天師走後,當時是不是你們幫著清點的遺物?可曾發現他所說的那本陣法書?」

王公公嘶了一聲,嚴肅地搖搖頭,道:「書和符紙倒是都有,但都是些外頭也買得到的道德經、風水一類的書,不曾見到別的書。」

藺效點點頭,喚了胖掌柜進來,讓他取一套紙筆,放到王公公面前道:「不知王公公可還記得那啞巴的樣貌,如果還有印象,煩請公公幫著畫一幅畫像。」

沁瑤聽這要求頗為奇怪,就算記得那人長相,真要畫得像可不易,難道王公公還會丹青不成?

王公公牙疼似的看一眼藺效,看樣子極不想照辦,可藺效語氣雖然客氣,卻透著股不容拒絕的意味。王公公跟藺效對視片刻,敗下陣來,「好好好,雜家怕了您咧。」

提筆畫了起來。

沁瑤雖然不擅丹青,但也家中時,沒少見哥哥作畫,此時見王公公起筆時的架勢,分明頗懂丹青,忍不住又奇怪地看他一眼。

畫了半柱香工夫,王公公便落了筆,將畫紙推到藺效跟前。

沁瑤湊前一看,見紙上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道士,八字眉,三角眼,一臉苦相,背還有些佝僂,確實長得不甚討喜。

畫得雖不細,但寥寥幾筆,已然勾勒出一個活靈活現的人,可見王公公的功力著實不弱。

沁瑤盯著畫像,迅速在腦中搜颳了一遍,確認自己生平從未見過畫上之人,不免有些沮喪。

王公公畫完畫,一刻都不再逗留,起身告辭而去。

藺效將畫像收到懷中,也帶著沁瑤下了樓。

路上,沁瑤整理了一回王公公剛才所說的話,問藺效道:「關於李天師的事,你怎麼看?」

「倘若沒有那本所謂陣法書,倒也沒什麼可疑。」藺效道,「可他死前,分明因為某本要緊的書跟他那徒弟起了齟齬,不知是久病之人疑心重,還是那徒弟果然有鬼。」

「你是說,那徒弟偷了李天師那本書?」

藺效道:「李天師當年勸諫皇上關閉雲隱書院,沒多久之後便得了病。而照王公公所說,李天師病中,那徒弟曾想偷他的陣法書,而如若啞巴徒弟真偷了李天師的書,繼而假死洗脫嫌疑,會不會後來書院里的障靈陣就是他布下的?」

「可如果他沒死,這些年又蟄伏在何處呢?」沁瑤不解道,「更奇怪的是,那啞巴得了李天師花費畢生心血所編的陣法書,這些年早該在道界聲名鵲起了,為何一直默默無聞?他完全可以改頭換面藉此來換取名利,甚至成為下一個李天師,只要稍稍易改一下面貌就可,畢竟誰能記得二十年前一個小人物的相貌呢——」

「也許已經為人所用了也不一定。」藺效道,「這世間,有的是能人異士甘願為權貴所驅使,更何況此人還是個天閹,若在前朝,哪怕進宮輔佐宮裡的貴人,也無需多費一道手續,於他而言,倒是方便得很。」

說到這,藺效忽然想到一個可能,眉頭蹙了起來。

「惟謹,到底什麼是天閹啊?」沁瑤卻聽得雲里霧裡。

藺效愣了一下,附耳對沁瑤解釋了幾句。

沁瑤聽得臉紅,忙推開他,清了清嗓子,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來,「如果這徒弟有問題,我懷疑書院關閉後不久便有人接觸過他,甚至用名利誘惑他為自己所用——」

她越說越覺得有可能,「要麼便是徒弟自己布陣,要麼便是有幕後之人誘惑徒弟幫他布陣,目的就是為了掩蓋書院里的什麼東西。」

至於掩蓋什麼,依然沒有頭緒。

她出了一回神,忽然想起剛才那幅畫像,伸手到藺效懷中摸索起來。

她的動作撩得藺效隱隱有些燥熱,忙捉住她手,低聲問:「找什麼?」

「找那幅畫像。」沁瑤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藺效看著她,她太嬌太美,看得他無法自抑,到底沒忍住,低下頭,輕輕啄了啄她的唇。

可惜今夜還有好些要事要辦,藺效不敢放縱自己,只吻了一下,便克制地離開。

這吻史無前例的短暫而輕如羽毛,沁瑤卻因察覺到他的剋制,反在心上烙下了極重的重量似的,藺效剛一離開,便勾住他的脖頸,反客為主地親了一口。

親完,不讓他藉機得寸進尺,只笑著催他將畫像取出。

藺效又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才慢吞吞取出畫像,在沁瑤眼前展開。

兩個人借著並不太明亮的車燈細看畫中人。

看了一會,兩個人心裡都有升騰起一股怪異的感覺,不知是神態還是某處五官,總覺得這個人在哪見過,但記憶中又沒有一個人的長相與此人相符。

正低聲探討,馬車已到了瀾王府。

兩人回思如齋換了衣裳,飲了口熱茶,消散身上的寒氣。

「一會王行之他們便進府了。」藺效對沁瑤道,「他們此去將近兩月時間,在淮南道各處來回馬不停蹄地奔波,著實辛苦,希望還算順利,挖到了些許緣覺真正的來歷。」

沁瑤聽著外屋的更漏聲,知道已接近子時,她盼緣覺的消息已盼了太久,臨到末了,不覺欣喜,反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溫姑見小兩口顯然還沒有睡覺的打算,怕他們腹餓,便張羅著呈上一些熱粥點心,供兩人宵夜。

剛吃了兩口,便有下人在外傳話,說王護衛幾個回了府,在外院立等世子回話。

藺效凈了手面,令采蘋替沁瑤披上大氅,要帶她同去外書房。

沁瑤自然是求之不得。

兩人到了外書房,遠遠便看見幾個身著勁裝的護衛候在院外,人人身上風塵僕僕,領頭兩個正是王行之和譚啟,看見藺效,紛紛上前行禮,「世子,世子妃。」

藺效點點頭道:「進來說話。」

沁瑤知道外書房乃瀾王府重地,除了阿翁和藺效,無人可以非請入內。

而阿翁向來不理正事,如今瀾王府支應門庭的是藺效,因而外書房基本是藺效一個人在用。

進了內,王行之等人喝了幾口常嶸幾個親自端來的茶,稍作休息,便將這一月多以來的調查結果一一向藺效詳稟。

「屬下們先去的青州,拿了如今緣覺表面上的生平履歷前去打聽,果有其人,幾次科舉的記載都真實詳實,斷做不得假。因這書生父母早亡,家中只他一個,親戚少得可憐,屬下們也是找了許久,才找到這書生一個遠房堂弟,說來也巧,此人二十年前因做買賣搬出了青州,近年來才搬回來,找遍整個青州,只有此人年輕時跟書生有過往來,若是頭兩年去打探,還真沒辦法打聽清楚書生的底細。屬下便拿了按照緣覺如今模樣仿畫的年輕時畫像,給那人看,誰知那人竟不認得畫上的緣覺,說書生長相平平,跟緣覺的模樣大有出入,不可能是同一人。屬下們便知道,緣覺的這份青州履歷確是造了假。」

藺效和沁瑤聽到這消息,一點也不意外。

藺效示意王行之接著往下說。

王行之道:「屬下們只好沿著青州一路往南找,每到一處州縣,便持了王爺的令牌讓當地官吏查找近二十年失蹤之人,找了半月,不是年齡對不上,便是時間對不上,直到找到越州,才找到一個年齡跟緣覺對得上號的。此人姓蘇,名建甫,算是名門之後,乃當年越州一位世家大族蘇家的公子。說起來這蘇家在當地建府已逾百年,代出鴻儒,在越州極有名望,可惜從上幾輩起,當家人便連生怪病,沒幾個熬過了而立之年,人丁因而漸漸凋零,到蘇建甫這一輩時,只余他一個支應門庭的男丁。」

沁瑤聽到蘇建甫這個名字,腦中猶如閃過一道白光,險些坐不住,沒錯,那回緣覺在師父房中時,師父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就是蘇建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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