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金鑲玉 第一章

第二日,馮宅。

馮伯玉面色鐵青地坐在窗前,吩咐前些日子剛給馮初月買的小丫鬟璧奴道:「速替你家小姐將行囊收拾妥當,今日我便要將她送回原州,車夫還在外面等著,莫耽誤了出城。」

馮母手足無措地看著兒子,欲勸又不敢勸,只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馮初月,過了一會,到底心裡發酸,忍不住抹著眼淚連連嘆氣。

馮初月懷中緊緊抱著一包衣裳簪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論璧奴怎麼勸說,都死不肯撒手,只衝著馮伯玉哭求道:「哥,我知道我錯了,下回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別送我回原州。」

馮伯玉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見璧奴畏首畏腳的,不敢真為難馮初月,氣得一徑走到馮初月跟前,搶了她懷中的包袱道:「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你的貼身細軟不該由我來替你收拾,但長兄如父,我不能眼看著你壞了心性卻不管教,任由你惹出大禍來。今日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我勢必要送你回原州!」

馮初月死死抱著包袱,被馮伯玉一把拽住包袱皮,拖行了幾步,尤不鬆手,只拚命哭著搖頭道:「哥!你要是送我回原州,我就死給你看!原州咱們連宅子都沒了,難不成你還要送我到大伯家去嗎?」

馮伯玉聽得馮初月竟說出尋死的話,自動忽略了後面一句,只氣笑道:「要死?好,反正你活著也不給家裡省心,倒不如死了乾淨,我現在給你找繩子去。」

提步便往外走,欲去找繩子。

馮母忙一把拽住馮伯玉的袖子,急道:「伯玉!初月到底年紀小,做錯了事,咱們教導她便是了,你何苦這樣逼她,非把她逼死了才好么!」

馮伯玉見母親仍稀里糊塗的,一味縱容馮初月,氣得聲音都變了,啞聲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逼她,更不該管教她!這些年我忙於科舉共鳴,確實忽略了管教初月,如今再想要管,確實再也管不動了。行,既然阿娘您自己不管教,也拘著我不讓管,咱們索性將她送回原州,自有人替咱們管教她!」

「哥!」馮初月哭著跺腳,恨聲道:「你眼下有了功名,自然要把妹妹這些年的好一筆抹殺了,只是你別忘了,你這些年讀書的花費里,還有妹妹我出的一份力呢!」

馮伯玉聽了這話,呆了一呆。

馮初月猶自哀哀哭泣,眼淚斷線珠子般的往下掉,愈發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嬌艷可人。

「自從那年阿爺死了,咱們母子三人便相依為命,掙命似的過了這麼些年,一路走來,遭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頭,哥哥你都忘了么?」她一壁說一壁用袖子抹眼淚,抹了一會,猛然想起身上衣裳新做不久,不能這般糟蹋,忙改從袖中掏出絹帕拭淚。

這話觸動了馮母的心腸,她臉色一黯,走到一旁坐下,不住偷偷抹淚。

馮伯玉盯著馮初月看了許久,好一會,緩緩走到窗前坐下,臉色灰敗地擺擺手,對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璧奴道:「你先下去。」

璧奴如蒙大赦,忙一溜煙地跑了,走時還異常貼心地幫馮家人把廂房門給關上。

「阿爺死後,咱們大伯一家都是怎麼對咱們的?你都忘了么?阿爺剛下葬不久,大伯便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盤算著要霸佔咱們的宅子,要不是俞先生看不過眼,出來主持公道,咱們恐怕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了。」

馮伯玉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表情木然,久久不語。

正值初夏,窗外碧影斑駁,晨光透過窗紗落在他烏黑的鬢髮和俊逸的側臉上,遠遠看著,直如畫中人一般。

「那一年,哥哥你為了準備鄉試,在書院里日夜苦讀,阿娘病得下不了地,怕耽誤你功課,死活不肯讓我給你送信,寒冬臘月的,家裡柴火眼看就要燒完了,我怕阿娘病得更重,只好到大伯家去求他們舍我些柴火,可大伯他們都是怎麼對咱們的?」

馮初月聲音里的哭意驟減,轉為憤恨,「柴火給是給了,可都是些遭了潮的濕柴火,我點了半天,凍得手都僵了,卻怎麼都點不了火!耽誤了這些功夫,天都黑了,可咱們家連馬車都沒有,我不敢再出門去尋柴火,急得對著一堆濕柴火直抹眼淚。若不是俞先生他們正好路過,進來瞧了瞧,咱們那晚怎麼熬?阿娘說不定就凍死了!」

「初月……」馮母啞著嗓子開口道,「這些苦都過去了,咱不提了,啊?」

「不!我偏要提!」馮初月抹抹眼淚,挺直脊背道,「那回,哥哥你一心跟著城裡的參販學買賣,想賺些銀錢貼補家用,誰知因年紀小,被人給騙了,做買賣的錢一股腦地全賠了進去。那段時日,咱們家拮据得連下鍋的黍米都沒了,若不是我跟阿娘日夜給人縫補衣裳,熬得眼睛都快瞎了,咱們一家三口能熬得過去么?早餓死多少回了!」

她說著,伸出一雙白皙的手,直直湊到馮伯玉眼前道:「妹妹我這雙手,遠看著還是那麼回事,可只要細打量,就能瞧見上面有多少厚繭子和陳年的凍瘡!別說長安城裡這些嬌小姐,便是大伯家那些堂姐妹,有一個小娘子的手像我這麼糙嗎?」

馮伯玉目光落在妹妹手掌上,果見掌心中一溜厚厚圓圓的繭子,虎口處還有幾處紅紅的陳年凍瘡,想來都是妹妹前幾年替人洗衣裳或做針線時留下的痕迹,看著委實粗陋,渾不像妙齡少女的手。不免由怒轉憐,原本堅定的心意也開始有了動搖的跡象。

「好容易熬到前年,咱們家的日子終於寬裕了些,欠人的債都還清了,還置辦了宅田。今年更是喜事連連,哥哥你高中了,還在大理寺當了官,又把我和阿娘接到長安,買了宅子安頓咱們。妹妹我本想著,往後咱們家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可誰知哥哥你當了官,脾氣也大了,妹妹犯了錯,你竟一點情面都不留,直接便要將我送回原州。哥哥,我總算知道書上說的那句『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是什麼意思了,說的可不就是咱們一家人么。」

馮伯玉冷然打斷道:「咱們過去是吃了不少苦,可你怎麼也不至於連女兒家的廉恥都不顧,好好的,竟去夜奔私會陌生男子,還險些因此丟了性命。要不是青雲觀的道士把你送回來,我和阿娘都不知你竟如此膽大包天!」

他說著,原本鬆動的決心又重新變得異常堅定:「你不必再說了,我看你已然壞了心性,斷不是輕輕巧巧地說幾句便能教得好的了。如今阿娘處處慣著你,我衙門事忙,不得空管你,我想著,還是把你送回原州,讓俞先生和俞夫人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做出什麼自毀閨譽的事,到時候悔恨終身!」

「不——」馮初月聲音陡然拔高,哭著搖頭道:「好不容易到了長安,還未住幾日,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等著讓大伯家的人看我的笑話么?哥哥你別忘了,大堂哥早些年就中了功名,這會官都做到襄州司馬了!前幾年大堂姐嫁給了寧遠將軍,聽說去年寧遠將軍立了軍功,從五品武官提到了四品,這會是忠武將軍了。他們家府上正好在長盛巷,那日我跟母親路過瞧了,那宅子好威風,想著大堂姐如今做著將軍夫人,更不知怎麼瞧不起人了。」

馮伯玉面色一厲:「所以你為了將大堂姐比下去,便想方設法的攀高枝,連女兒家的臉面都不顧了?」

馮初月不服氣地偏了臉道:「你讀了書,大道理懂得自然比我多,但我也知道,母憑子貴,妻憑夫貴!大堂兄當了大官,大堂姐嫁的也好,他們兄妹的日子就是比咱們過得風光!而且不光咱們這一代被大堂兄大堂姐比下去,往後的孩子也會被他們的孩子給比下去!」

馮伯玉氣得發噎,可一時竟找不到話來駁她。

「我原本以為哥哥你中了榜眼,比當年大堂兄不知要強到哪去了,可誰知到了長安才知道,在長安城,大理寺的主簿簡直小的不能再小,什麼說話的分量都沒有。等到哥哥你苦熬出頭,還不知道得蹉跎進多少歲月,妹妹我可等不起。」她說著,毫無赧色地捋了捋自己的鬢髮,朝床邊的棱花鏡瞥一眼,像是要確認自己的年輕和容貌似的。

「那回我們在飄香樓碰見瞿夫人和沁瑤,哥哥你忘了?人家沁瑤能上雲隱書院讀書,妹妹我卻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哥哥你讀了這麼多書,連妹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會想不明白么?這長安城就是個處處拼家世的地方!咱們這些塵埃里出來的人,要想在這個地方活得是那麼回事,光是老實本分就行了嗎?」

說畢,起身坐到床沿上,異常堅定地看著馮伯玉道:「妹妹我既然已經來了,怎麼都不會再回去了!哥哥你若非要送我回原州,趁早拿了繩子勒死我,直接把妹妹我橫著送回去吧!」

馮伯玉望著言之鑿鑿的馮初月,原本的滿腔怒意漸漸化為無奈,生平頭一回生出幾分舉棋不定的惘然來。

沁瑤在家養了好些時候,內力漸漸恢複,想著過些日子書院便要開學了,往後進了書院,再要回青雲觀恐怕就不易了,便跟瞿陳氏商量了,要上青雲觀去看師父和師兄。

從府中出來,緊趕慢趕到了青雲觀,師父和師兄卻不在,小道童福元告訴他,說是清虛子昨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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