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風波急 第二章

到了城北一座寬闊大宅,平煜停馬,令在此安置。

傅蘭芽顧不上打量那宅邸情形,一進到內院,便幫著林嬤嬤一道收拾行李,以便早些休憩。

她們主僕不比武林中人,在船上行了小半月,早已累得骨頭都痛,加之安置完行李後已是深夜,未等平煜過來,主僕二人便沐浴歇下。

第二日起來,榻上沒有平煜的蹤影。

傅蘭芽昨夜睡得太沉,散著頭髮,坐在床邊,努力回憶了一番,怎麼也想不起平煜後半夜有沒有來過。

想問林嬤嬤吧,畢竟眼下不比從前,林嬤嬤對她和平煜的事心知肚明,一旦問出口,誰知林嬤嬤會不會端出那套閨閣規矩來訓她。

因此她反倒不如從前坦蕩,琢磨了半晌都不知如何啟齒。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不著痕迹的問法,烏眸滴溜溜朝林嬤嬤一瞥,誰知林嬤嬤不等她開口,便瞟她一眼,自言自語道:「昨晚平大人來時,都已近寅時了,早上天剛亮又走了,一整晚都沒幾個時辰可睡,說起來當真辛苦。照嬤嬤看,這都指揮使委實不好當,每日不知多少事要操勞,片刻不得閑。所以嬤嬤說,這天底下的東西,歷來沒有白來一說。」

傅蘭芽聽了,擔憂地蹙眉。

到了金陵之後,情勢更比從前複雜,為了防備東廠,平煜自然不敢有半點懈怠,她不用想也知道平煜眼下必定事忙,可平煜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舟車勞頓了近半月,好不容易到了金陵,竟連個喘息的功夫都沒有,長此以往,熬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味同嚼蠟地用完早膳,在庭院里走了一圈,又回房拿了母親那本快被她翻爛了的小書來看。

行程已過了一半,離京城越來越近,她沒有坐以待斃的打算,除了想幫自己之外,更想幫平煜。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書上的圖騰便是坦兒珠上的花紋,比起從前的毫無頭緒,再看此書時,多多少少有了底。

她也知道,王令所有的秘密都跟蒙古離不開關係,母親甚至極有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藥引,母親背負了這麼多秘密,死後又留下這本滿是韃靼文的古書,若說這書沒有古怪,怎麼也說不過去。

因為這個原因,她總覺得,若是能早日勘破這書里的秘密,平煜對付王令時,也許又會多一份勝算。

盯著畫著圖騰的那頁細看一番,發現那圖騰位於山峰之巔,而那山峰線條兩旁凸起,當中卻又凹陷下去,狀若駝峰,又似雙月,不由暗忖,若是此山在當年的北元境內,不知單憑這幅圖,可否找到山的具體|位置?

近日暮時,僕人來送膳。

那僕人剛擺好膳具退下,平煜來了。

傅蘭芽見他果然滿臉疲色,忙從桌邊起來,迎過去,「平大人。」

仔細瞧他一眼,又柔聲道:「可用過膳了?」

平煜怔了一下,只覺她這句話如清泉一般緩緩灌入心間,說不出的熨貼清涼,一整日的奔勞頓時消弭於無形。

他心頭微喜,嗯了一聲,在桌旁坐下,道:「還未用過膳。」

林嬤嬤見狀,不等吩咐,忙從拿食匣中取出一道乾淨碗箸,放於平煜面前。

平煜動箸前,踟躕一下,抬眼望向傅蘭芽因路途顛簸而瘦了幾分的臉頰,少頃,指了指桌面,道:「這道熏魚銀絲面,是金陵小食,頗能開胃。那道菜名碧絲鹹水鴨,是本地廚子所做。金陵人素愛食鴨,自前朝起便常有百姓腌制鴨肉來食,有一鴨多吃之說。你不妨都嘗嘗。」

說完,垂下眸子,不再作聲,沉默地提箸用膳。

傅蘭芽看向桌面,果見桌上擺了不少以鴨肉做的佳饌,想起從前曾在哥哥書房見過一本《金陵風物》,上提到金陵板鴨,曾說:「購覓取肥者,用微暖老汁浸潤之,火炙色極嫩,秋冬尤妙。」

記得她當時見了,還對板鴨頗為嚮往,沒想到時隔兩年,竟真在金陵吃到。

她心一暖,默默看平煜一眼,先撥出幾塊鴨炙,給林嬤嬤留著。吃了一晌,又夾起自己覺得最好吃的那道鹹水鴨,微微笑著,夾到平煜碗里。

平煜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傅蘭芽。

她用膳時,儀態最是嫻雅大方,胃口卻極好,不言不語便能將碗中飯食吃得乾乾淨淨。哪怕食慾再不佳,看到她用膳時的模樣,胃口也能跟著好起來。

他殘存的那點繁雜心事頓時一掃而空,一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用完膳,二人在榻前相對而坐,傅蘭芽將那本書推到他跟前,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平煜:「這畫上的山,你以往行軍時,可曾在北元境內見過?」

平煜皺了皺眉,他當初一從傅蘭芽手中拿到此書,便認出書上文字是古老韃靼文,也曾在記憶里搜羅了一番跟畫上相似的山,一無所獲。

後來他索性令人找來一份北元地圖,試圖找出蛛絲馬跡,可惜畢竟未親臨其境,地圖又粗陋,看了許久,依然未能看出端倪,眼下聽她這麼說,沉吟片刻道:「北元廣袤無際,山多無名,光從形狀想要推測出此山所在之處,恐怕有些不易。不過我曾跟你提過,有一回我隨軍夜行時,在旋翰河邊見過一座古廟,因廟中壁上刻著這種文字,那廟又出現得突兀,印象極深刻。奇怪的是,一月後,再路過旋翰河時,那座古廟卻憑空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傅蘭芽思忖著道:「嗯,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事後我想了許久,總覺得此事雖古怪,卻未必跟怪力亂神有關,沒準是有人在古廟周圍設下了奇門之術,故弄玄虛。」

平煜見她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合,點頭道:「是。那古廟外應該是設下了什麼機關,平日里此廟隱匿無形,那晚不知何故,有人啟動了機關,卻未及時關閉,我們誤打誤撞,才不小心闖入廟中。如今想來,那廟中藏著不知什麼秘密,虧得當時行軍人多,對方不好動手,若是人少,我等恐怕已被滅口。」

他說話語氣再尋常不過,傅蘭芽卻聽得心底起了波瀾。

這樁事當時尋常,可事後回想,卻藏著無比的兇險,最讓她不安的事,此事竟還不過是他發配宣府時,經歷過的無數事的其中一樁。

可見他當時在宣府過得有多艱難,稍有差池,恐怕早已丟了性命。

她愧疚又心疼,默默看著他,半晌無言。

平煜卻神色無改,繼續道:「後來我聽聞旋翰河不遠處有座古山,名曰托托木爾,聽說山裡有些古怪,韃子將其奉為神址,瓦剌現今的大汗坦布營下有位異士,能預知吉凶,聽說便是坦布從托托木爾山上請下來的——」

他說著,想起當年被虜時那女巫師的行徑,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噁心,怕讓傅蘭芽看出來,忙起身,負手往屋中走了兩步,等胸膛里的憤恨和不適稍見平緩,這才繼續道:

「可惜我未親眼見過,而托托木爾山恰好在那古廟附近,我在想,這書上的山會不會便是托托木爾山。就算不是托托木爾山,旋翰河邊那座古廟,多半也有些不妥。 」

傅蘭芽聽他聲音有些陰沉,只當他想起當年被發配時的艱難歲月,沉默了一會,輕聲問:「林之誠有沒有說過將坦兒珠湊齊後,在何處啟動陣法?那陣法當真是用來複活死人的么?」

平煜道:「他如今一心等著我派出去的人護送他夫人來金陵,在見到他夫人之前,什麼也不肯說。洪幫主也說當年之事他多少也有些責任,如今林之誠身受重傷,萬一落到東廠手裡,勢必性命難保,這幾日沒少在我面前說項,求我高抬貴手放林之誠一馬,我礙於情面,不便對林之誠用刑,一切只好將林夫人接來再說。」

說完,轉身看向傅蘭芽,「當然,林之誠是當今世上少有的知道王令底細的人,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中,我還需用他來指證王令就是布日古德,怎麼也不會讓他被東廠的人擄去。」

傅蘭芽心中一動,暗暗點頭,當今皇上哪怕再昏聵無能、再倚重王令,想來也絕不能容忍一個蒙古異族來禍害他祖上打下的江山。

這時外頭日影橫斜,暮色熹微,從窗戶透過,淡淡灑在榻上。

兩個人各自想了一番心事,傅蘭芽抬頭,看向平煜的側臉,見他垂眸思量,神情凝重,眉宇間透著深深的疲憊。

她心中一動,微微轉頭,就見林嬤嬤不在屋中,不知何時早已躲去了凈房。

她踟躕了一會,下定決心,突然起身,微紅著臉道:「你晚間是不是還要去跟李將軍他們議事?我見你十分疲乏,趁此時有空,不如在榻上歇一會。」

平煜錯愕了下,回頭望她,見瀲灧的紅自她臉頰上氤氳開來,當真是嬌羞無限,可語氣雖嬌軟,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在傅蘭芽面前睡覺有些難堪,本能地便想回絕,然而在她擔憂的注視下,這句話彷彿有魔力似的,竟將他身上隱藏的疲乏盡數勾出。

兩個人對視一晌,他只覺身子的確睏倦得厲害,不在榻上歇一會都不行了,於是順水推舟,鎮定點頭道:「便依你所說。」

說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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