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千山疊影 第二十九章

哀慟和絕望,如同潮水一般將傅蘭芽湮沒。

她一貫的理智和自持再也無力維繫, 哭得肝腸寸斷。

而她每哭一聲, 平煜就覺得心上有刀狠狠剜過,痛的程度, 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尖銳。

除了用自己的力量支撐她、不讓她倒下去之外, 他沒有旁的法子可以安撫她。

到最後,她哭得脫了力,在他懷中厥了過去。

他俯身將她背到背上,沉默地朝帳篷走。

她的痛苦和悲悔, 通過她的淚水, 深深沁進了他心上的紋理,叫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感同身受的滋味。

他也知道, 這一路上,她獨自承受的東西已然太多,多到幾乎壓垮她的脊樑。

而今晚這重重一擊, 無疑將她生生逼到了絕境。

他捫心自問, 她的喜怒哀樂, 他永遠也做不到置之不理。她的命運和歸宿,他更不想讓旁人來擺布。

既然躲不過去, 那就承擔吧。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前路會有多艱險,但腳下的步伐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就這樣吧,往後的風風雨雨,都自有他來替她遮擋,再也不會放任她孤零零去面對。

到了帳前,他無視李珉等人錯愕的目光,背著傅蘭芽進了帳。

又吩咐一臉焦躁的林嬤嬤取了水來,輕輕替她搓揉冰冷的手腳。

為了替她取暖,帳前升起了篝火,所能搜羅到的被褥,也悉數搬到她的帳中。

然而經過這半晚的摧殘,傅蘭芽已到了身心煎熬的極限,雖然平煜竭盡全力避免她的病症發作出來,可睡下去半個時辰後,她終究還是發起了高熱。

平煜心知她這病因心病而起,一旦起病,來勢洶洶,絕不可能短時間內便能痊癒,再在林中耽誤下去,病情勢必會愈發不可收拾。

於是吩咐立刻拔營,連夜往岳州城而去。

所幸經過剛才的幾輪夾攻,東廠的人馬暫且被擊退,無暇再來滋擾,一路算得太平無事。

一進城,平煜一邊讓李珉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一邊帶領眾人用最快速度在城中一座宅邸安置下來。

李攸和秦勇見平煜前所未有的焦心,都極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剛才審問林之誠時,他二人就在一旁旁聽,傅蘭芽在帳外偷聽發出異響時,他們也都曾跟隨平煜出帳查看。

接下來湖畔發生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裡。

傅蘭芽的遭遇,他們自然是萬分同情。

而平煜的態度,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

二人心下雖然各有滋味,但見到傅蘭芽起病,均不約而同幫著出謀劃策。

李攸在湖廣一帶混跡了半年之久,知道湖廣輩出能人異士,認識不少三教九流,聽得平煜讓李珉去請大夫,只說在岳州城認識一位善針灸的能士,自告奮勇去請那位高人。

而秦晏殊雖然因為東廠來襲時,正帶領眾門人在林外阻擋刺客,對今晚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但見秦勇命白長老找尋疏寒散郁的方子,也連夜派門人去取了秦門門下藥鋪中最上等的藥材,令速速做了藥丸,給傅蘭芽送去。

平煜將傅蘭芽主僕安置在宅中一處僻靜院落,直到大夫開了方子熬好葯後,看著林嬤嬤給傅蘭芽喂下去,這才默默下去安排旁事。

傅蘭芽病了幾日,起初,無論施針還是服藥,病情都毫無起色。

好不容易施針將熱壓下去,到了半夜,熱度勢必又起來。

到最後,連那位施針的能人都宣告無策。

到第四日晚上,傅蘭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她雖然病得睜不開眼睛,意識卻還留著一絲清明。

聽到林嬤嬤在一旁壓抑著的小聲啜泣,她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再下一刻,聽見房門外傳來的低聲交談聲,房門吱呀一聲,似乎有人進來了。

林嬤嬤含含糊糊地喚那人:「平大人。」

那人卻低聲說了句什麼,林嬤嬤遲疑地應了一聲,片刻,傳來腳步聲離去的聲音,房門關閉,屋內重新歸於寂靜。

她忽然想起小時生病時,母親也是如林嬤嬤這般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念頭一起,澀痛的滋味毫無防備地在胸膛里蔓延開來,她沉寂了呼吸,無心再理會外界的動靜,正要放任自己的意識重新墮入無邊的深淵中,忽然有人走到床旁,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人的手指修長乾燥,掌心卻有繭子,絕不會是林嬤嬤。

她察覺到上方注視自己的目光,微有觸動,吃力地試圖睜開眼睛,那人卻輕輕撫上了她的額頭,默了許久,啞聲道:「傅蘭芽,你母親的死也許另有隱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就再繼續這麼自責自毀下去,別說查明真相,永遠都見不到你的父親和哥哥了。」

彷彿黑暗了許久的屋子剎那間湧入一縷陽光,傅蘭芽呼吸靜了一瞬,可那人不等她細細品讀這句話,突然俯身,在她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他的呼吸灼熱不穩,動作卻帶著幾分壓抑的苦澀意味。

未幾,又倏的起身,開了門出去。

她閉目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忽然眼眶一熱,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沁濕了耳畔。

第二日早上,大夫再來給傅蘭芽診視,聽林嬤嬤驚喜地彙報說小姐昨夜熱度低了好多,到了第三日清晨,傅蘭芽總算睜開了眼睛,精神依舊懨懨的,卻不再水米不進,總算能在林嬤嬤的幫助下地飲葯和用粥了。

等用完粥,她虛弱地靠在床頭,轉頭朝窗外看去,見夜色散去,曙光乍現,天空顯出一種拂曉特有的鴨蛋青色。

正沉靜地想著心事,突然聽外頭廊下傳來腳步聲,細聽之下,可發現那腳步聲帶著迫切的意味,她彷彿有感應似的,轉頭朝門口看去。

開了門,果然是平煜。

他面色疲憊,神情卻含著幾分期盼,似是一得了消息,便趕來看她。

兩個人目光相碰,傅蘭芽心驟然一暖。

似乎什麼也不必說,一瞬間,她已明白了他目光里的所有含義。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輕喚他:「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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