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月照我還 第二十九章

不開往中區的路上,虞崇毅有意用目光在街上搜尋, 可一來難民數量太多, 二來北區範圍不小, 接連開過好幾個街區, 始終未能在人群中發現向其晟或是彭裁縫夫婦。

駛過最雍塞的街區,車速立刻快了起來, 馬上要轉過街角了, 側前方忽然出現一輛卡車。

卡車停在路邊, 側翼上插著一面旗幟,借著路燈的光芒,虞崇毅一眼認出是滬上某師生愛國團體。

卡車後倉擺放了大量救濟物資, 兩排座位上坐了二十來個學生,他們一邊整理物資,一邊嘰嘰喳喳說話, 顯然因為施放物資的義舉, 眼下正沉浸在高漲的成就感中。

卡車馬達聲嗡嗡隆隆的,隨時要啟動的樣子, 看來是發完這處即將要去往別處。

引起虞崇毅警惕的是, 正在此時, 有人匆匆穿過馬路走向車旁, 從背影來看, 正是向其晟。

王彼得想是也看見了,一怔之下忙將車踩住,眼看後頭無車, 又順勢往後退了一段。因還未駛出所在街道,視野上存在一定的盲區,並未引來對方的注意。

學生們像是聽到向其晟來了,紛紛扒著車壁探頭往外看去,「向先生」長「向先生」短,異常尊重的樣子。

向其晟依然不苟言笑,只木訥地點了點頭,一撩長袍坐到副駕駛室。

虞崇毅語氣里卻帶著困惑:「這人到底是忠還是奸。」

他突然意識到,當了這麼久的鄰居,因為向其晟太過寡言,他跟對方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王彼得若有所思地盯著車後那些人,等卡車開動了,緩緩將車駛離原有的街道:「先不說向其晟,車上有幾個學生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

王彼得有意跟對方拉開一段距離:「年紀大了點,行跡也不對,向其晟過來的時候,他們注意力根本不在向其晟身上,只轉動腦袋朝周圍打量,哪是學生,分明是在放風,看著有點像混進學生堆的某方組織人員,就不知向其晟自己知不知情。」

不怪是學過痕迹謔的偵探,連這些細微之處都能注意到,虞崇毅頓感佩服:「假設這是向其晟有意安排的,同夥都能假扮學生了,又何必帶這麼多真學生出來,不怕臨時出什麼狀況,反而給自己添亂?」

「假的畢竟是假的,扮得再像也容易露出馬腳,何況不利用這群學生做掩護,怎能不動聲色在附近找金條。」

王彼得說著冷哼一聲,暗暗加快車速:「向其晟不知情也就算了,若是這一切是他提前安排的,其心可誅。為了一次行動,哄了這麼多學生出來,萬一行動失利,還可以用這些年輕的血肉之軀來替自己擋擋子彈。」

虞崇毅注意到卡車的行駛方向是中區,訝異道:「可如果他們意在金條,該繼續留在北區等待時機,為何要往中區跑?」

「無非三種可能。第一他們並非敵方人馬,去中區是為了給那邊的難民發放救濟糧。第二他們的確是敵方人馬,但他們意不在金條,另有任務。第三他們不但是敵方人馬,目標還正是金條,不知何故疑心到了冷僻的中區,所以臨時決定改換『戰場』。」

虞崇毅露出既疑惑又不安的表情。

王彼得耐心解釋道:「如果向其晟真是敵寇的人,那麼他實則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迂腐的震旦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某愛國組織領導。第三重身份則是敵寇人員。

「大部分人只知其第一重身份,鮮少知其其他身份。某些愛國組織因為跟其有過合作,僥倖知道其第二重身份,因為這個緣故,就算平日行動的時候撞上這人,因為清楚對方的立場,再審慎也難免鬆懈幾分,至於組織中新加入的熱血學生,就更容易大意了。我懷疑是組織里有人泄露了行藏而不自知。」

虞崇毅至此完全聽明白了,焦躁道:「如果雲欽他們真在中區找金條,向其晟他們跟了過去,到時候借著發救濟糧做遮掩,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暗算他們。」

王彼得臉色微沉,眼看駛入中區的範圍,下意識提高車速。

兩口子領完救濟糧就回到一棵樹下,包袱放在地上充當坐墊,兩人挨在一起給孩子分乾糧,目前看來沒有離去的意思,倒是跟他們一同來的那幾個難民,領完東西正打算走開。

然而尚未走遠,就被老劉他們含笑勸住了。

「這是要回北區?我們這裡正好有大卡車,足可裝納百人,眼看糧食要發完了,若是你們有意回去,正好可以坐車一道走。」

這是個讓人無從回絕的建議。經歷了一天一夜的奔命,人們早已疲憊不堪,既然有車可坐,自然勝過步行百倍。

幾人表情凝固了一下,不經意朝樹下那對夫妻瞄了一眼,瞬間換上欣喜的表情道:「先生真是好心人,我們正好要回北區。」

老劉笑了笑:「那請稍等,等發完救濟糧我們就會出發。」

這附近異常僻靜,賀雲欽他們還在學校內找尋金條,周圍全是他們的人馬,校舍不大,發放糧食已經用去了大半個小時,頂多再有半個小時應該就會有消息了,在此之前,不能放任何人出去送信。

因為陸續有新的難民加入,救濟糧仍在發放,兩口子彷彿未聽到這邊的動靜,自顧自擺弄孩子,太太較胖,兩個孩子身上也臃腫。

借著寬大衣裳的遮掩,男人悄然伸出手去,剛要在老大屁股上擰了一把,就在這時候,有人匆匆走過來,似是在附近發現了什麼,急於要彙報。

男人的手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那人繞了個大彎走到另一棵樹下,老劉見狀,將發放救濟糧的活交給同伴,朝那人走去。

那人低語道:「剛才在附近發現了段家兄弟的車,像是發現培英小學有人,臨時改變主意將車開走了,這時在街上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呢。」

不是回法租界了嗎,怎麼又回來了。老劉直皺眉頭:「你帶兩個人去跟著,為免他們誤打誤撞跑到這來添亂,必要時嚇唬嚇唬他們。」

那人點點頭,沿著來路走了。

這時學校側門出來一人,像是因為飽含高漲的情緒,步子邁得極大極快,到了正門,先是停下腳步,接著便無聲看向老劉。

老劉朝那人一看,正是余睿。雖然余睿沒有多餘的動作,但從他不平靜的目光和表情來看,應是學校里有重大發現。

找尋了這麼久,等的就是這一刻。老劉激動得心幾乎停在胸腔,隨之而來的,是空前加強的警惕心 ,金條找到了,剩下的任務是挖掘和轉移,到了這種時候,任何一項工作都不比前面的事輕鬆,絕不能出岔子,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毛毛汗,一邊發放救濟糧,一邊戒備地盯緊周圍的老百姓。

余睿送完消息正要返校,目光一掠,落在了不遠處樹下的那對夫妻身上,頓時一怔。

他們未必認得他,可他卻認得他們,早上賀大哥就對他們極為防備,眼下他們放著好好的安全區不待,竟跑到冷僻的中區來了。若沒有第一點他還不至於這般篤定,可這兩點加起來,對方是敵方人馬的可能性太高。

雖說不知對方同夥共有多少,但這夥人既然已來到附近,隨時可能會發動攻擊搶奪金條。他面色一沉,閃電般將手探到懷中,他受訓時間不長,射擊技術不夠精準,兼之有兩個孩子擋在他們胸前,他無法毫無顧忌扣動扳機。

余睿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老劉等人都明白,連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彭裁縫夫婦,本就存著戒心,一望之下紛紛掏出腰後的槍。

那對夫妻本來是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怎料對方預先採取行動,來不及思索自己何處露出了破綻,急忙發出動手的指令,然而不等夫妻懷裡的老大發出尖銳的一聲啼哭,對方已經打出第一槍。

那邊樹下的十來名同夥掏出武器起身,一片混亂中,很快便響起第二槍、第三槍,伴隨著老百姓尖銳的驚叫聲和雜沓的腳步聲,槍聲忒啪啪如同急風驟雨般響起來。

王彼得他們起先還想著跟蹤向其晟他們的車,後見對方人手不在少數,怕引來對方懷疑,也不敢跟得太緊。

路過一處有大批難民的街區時,王彼得乾脆兵行險招,趁學生們建議停下發放救濟糧的工夫,借著夜色遮掩,加快速度超過了那輛卡車。

駛入中區後,兩人又利用上午留在腦中的記憶,專心沿著線路去找這一片那兩所可疑建築物,向其晟的車很快就會追上來,在此之前必須找到賀雲欽他們。

越走越偏僻了,駛入一條安靜的馬路,根據地圖,道路盡頭便是一座小樹林,繞過小樹林,會有一座培英小學,還未駛近,就聽前方傳來突兀的一聲響。

兩人愣住,還未回過神,緊接著便是持續不斷的槍聲,一聲比一聲更駭人心目。

看來至少已經有一派人馬趕到了,虞崇毅心跳得抑制不住,想也不想就上了槍栓,他答應過妹妹,一定要找到雲欽,既然兩方交戰了,他等不及要去施援。

王彼得臉色本就發黃,這一來簡直面如金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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