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二二章 卸下重擔

到早上,所有的麻煩都如往昔般突如其來,然後迎刃而解。我們已如雨過天晴,一帆風順。裝甲車開進城了,看到弟兄們沉著冷靜的臉,使我大感振奮。皮薩尼到達了,也使我發笑,這個好戰士因政局的瞬息萬變而茫然不知所措。他緊抓住他的軍事任務當舵,帶他航過這驚濤駭浪。大馬士革已恢複正常,商店都已開張,街上的小販也都展開營生,電車也開始行駛,穀物、蔬菜、水果的供應充裕。

街道上正在洒水,以免三年來因戰爭而聚積的塵埃四處飛揚。群眾懶散但快樂,有許多英軍在城市閑晃,沒有武裝。與巴勒斯坦聯絡的電報線已修復,阿拉伯部隊昨晚攻下的貝魯特,線路也已接通。我許久前在沃季便已警告過他們,若佔領大馬士革,不妨將黎巴嫩當誘餌留給法國,然後去佔領的黎波里,因為就港口而言它比貝魯特強,而且英國會在和談時扮演誠實的中間人角色,替他們爭取此地。所以我對他們的錯誤選擇感到痛心,然而也對他們自覺羽翼已豐,可以否決我而覺得欣慰。

連醫院的情況也已好轉。我力勸肖韋爾接管,但他不肯。當時我認為他是想累垮我們,以便順理成章地接管整座城市的大權。然而,我後來覺得我們之間的問題在於我那一陣子神經綳得太緊。最後一回合當然是肖韋爾贏了,也使我自覺卑鄙,因為當他聽說我要離去時,便帶著戈德溫開車前來,為我在他身陷困境時助他一臂之力而向我道謝。儘管如此,醫院還是自行改善了許多。有五十名戰俘將庭院清理乾淨,燒掉污穢的廢物。另一隊工役又在營區中挖了另一座墓坑,一有人過世就埋進去。其他人到病房內替每個病人盥洗,幫他們換上乾淨的襯衫,替他們將床墊翻面,讓較能忍受的一面朝上。我們已找到可供病人進食的食物,重病者除外。每個病房內也都有會說土耳其語的看護兵待命,供病人差遣。我們清理出一個房間,重新粉刷並消毒,打算將病情較輕者搬遷進去,再去清理他們原來的房間。

依這種速度,我們三天內便可使一切上軌道,我正自豪地沉思其他好處時,一個少校醫官上前來,問我能否說英文。他看著我的長袍與涼鞋,滿臉嫌惡地說:「你負責的?」我謙遜地擠出笑臉,說可以算是,這時他破口大罵:「太可恥了,丟人現眼,太過分了,應該被槍斃……」我被他劈頭一頓臭罵,像小雞般吱咯笑出聲,然後狂笑不已。我剛為自己將無可救藥的情況改善得已步上軌道而沾沾自喜時,卻被如此咒罵,實在可笑。

那位少校昨天沒有到這停屍間來,沒聞過那股惡臭,也沒看到我們埋葬那些已殘缺不全的腐屍,這一幕幕曾使我於半夜驚醒,冷汗直流,渾身發抖。他瞪著我,喃喃罵了聲「該死的畜生」。我再度狂笑不止,他賞了我一記清脆的耳光,然後揚長而去,留下我在原地滿心羞慚而毫無怒意,因為我內心深處覺得他罵得有理,而且每個成功地推動弱者挺身反抗他們主人的人,事後在價值觀上必已受到嚴重污染,而覺得周遭沒有什麼是潔凈的。然而,一切即將成為過眼雲煙。

我回到旅館時,外頭圍著一波波人潮,門口停著一輛灰色勞斯萊斯,我知道那是艾倫比的車。我跑進去,發現他與克萊頓及柯瓦利斯還有其他大人物都來了。他言簡意賅地嘉許我在勝利後的混亂局面中,力排眾議在此地與德拉建立起阿拉伯政府。他也正式委任阿里·勒扎擔任他的軍事總督,由他的陸軍司令費薩爾指揮,管理阿拉伯與肖韋爾陣營的大小事務。

艾倫比同意接管我的醫院及鐵路的運作。十分鐘後,所有令人瘋狂的困難都已迎刃而解。艾倫比獨力挑起全部重擔,我可以安心地鬆一口氣了。

這時我們聽說費薩爾由德拉駛來的專用列車剛抵達。休伯特·揚親自去向他傳遞口信,我們在窗外一波波雷動的歡呼聲中等他蒞臨。兩位領袖在勝利的中心點首度會晤,恰如其分,我則充當他們的翻譯。

艾倫比交給我一封外交部拍來的電報,承認阿拉伯在交戰國中的地位。他要我將這封電報翻譯給費薩爾聽,可是我們在座沒有一個人看得懂這封英文電報在說些什麼,更甭論要譯成阿拉伯文了。費薩爾因受到他的子民熱烈的擁戴,喜極而泣,這時含淚帶笑,將那封電文擺在一旁,向艾倫比致意,感謝他的信任,才能造就他與阿拉伯起義運動今日的成果。他們是很奇特的對比:費薩爾濃眉大眼,臉色蒼白,面容憔悴,像一把精緻的匕首;艾倫比則虎背熊腰,臉色紅潤,躊躇滿志,是掌握世局的列強最適合的代表人物。

費薩爾離去後,我向艾倫比提出最後一個(我想也是第一個)私人要求——調職。他一時不肯答應。但我據理力爭,提醒他當年的承諾,並指出如果沒我在,新法推行起來會更輕鬆。最後他同意了。這時我也立刻知道自己有多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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