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二一章 戰俘

有個市民顫抖著將我叫醒,告訴我阿卜杜勒·卡德爾正在搞暴亂。於是我派人去找努里·賽義德,也暗自竊喜那個阿爾及利亞傻子在自掘墳墓。阿卜杜勒·卡德爾召集他的手下,告訴他們,那些族長都是英國的走狗,並呼籲他們趁現在還來得及挺身為伊斯蘭教及哈里發而戰。他們都是思想單純的隨扈人員,一向習慣唯命是從,他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於是在他的煽動下對我們宣戰。

我昨晚在論功行賞時,因為德魯茲族作戰時拖泥帶水而堅拒犒賞他們,結果他們經阿卜杜勒·卡德爾一慫恿,決定倒戈相向。他們有強烈的派系觀念,一向獨善其身,根本不在乎什麼伊斯蘭教、哈里發、土耳其、阿卜杜勒·卡德爾。不過反基督徒的暴亂卻意味著可以趁火打劫,或許還有馬龍教派的教徒可殺。所以他們決定舉兵,並開始打家劫舍。

我們按兵不動直到天亮,因為我們的兵力尚不足,必須藉助火力上的優勢,而摸黑作戰會使傻瓜與正常人勢均力敵。待曙光乍露,我們即刻率人馬到城北的郊外,將暴民趕往市中心的河邊,街道與橋樑在此交叉,局勢比較好控制。

這時我們才發現這場暴動的規模真是微不足道。努里·賽義德的機槍隊在一番掃射後,嚇得德魯茲族人拋下戰利品,往各巷道中逃竄。穆罕默德·賽義德沒他哥哥勇敢,在家中被捕,監禁在市政廳中。我忍不住想槍斃他,但還是決定等抓到另一個再說。

然而,阿卜杜勒·卡德爾逃回鄉間了。到中午,動亂已敉平。我在動亂剛發生時,曾與肖韋爾聯絡,他立刻調派他的部隊支援。我向他致謝,並要求另外派一連騎兵到土耳其營房中(最近的哨站)待命,不過戰事規模太小,他們沒派上用場。

這次暴動受惠最大的是住在一家旅館內的記者,這家旅館的一面牆壁在機槍進行掩護射擊時挨了不少子彈。他們在起義的戰役期間很少有機會出生入死,因為我們的推進速度比他們的車子還快。這次動亂則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賜良機,他們從房間窗戶就可以看到戰事的進行,所以拚命寫稿、發稿,直到驚動正在拉姆拉的艾倫比,他送來一份報紙的特稿,那位記者在稿中回憶他曾參與巴爾幹的兩場戰役,以及五場亞美尼亞人的大屠殺,但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這種殺戮戰場:街道中死屍遍地,排水溝內流的都是血水,城內的噴泉噴出血紅色的液體!我以寄上一份死傷名冊當作回答,只有五人遇害,受傷者十名。死亡者中有三人是柯克布萊德用左輪手槍擊斃的。

德魯茲族人被趕出城,馬匹與步槍全被大馬士革的市民沒收,那是我們為因應危機而組成的民兵。這些民兵一直四處巡邏,使全城看起來如臨大敵,到下午一切恢複平靜,街道交通也恢複正常,賣糖果、冰水、花朵、漢志旗幟等的小販,也如往昔般沿街叫賣。

我們繼續籌劃城內的公共事務體系。我個人遇上一件趣事:西班牙的領事來正式拜訪,他英文說得很流利,自稱曾在十七個國家當過大使(包括所有參戰國,土耳其除外),還說想找本城的合法當局,但卻找不到。

午餐時,一個澳洲醫師前來懇請我基於人道,留意一下土耳其醫院的情況。我腦中閃過我們的三座醫院:軍用、民用及傳教士醫院,然後告訴他,我們已儘力照顧病患。阿拉伯人藥品缺乏,巧婦難為無米炊,肖韋爾也不能提供。他進一步描述一處髒亂不堪的建築物,連一個軍醫或看護兵都沒有,堆滿死者及奄奄一息的病患,主要是赤痢,但至少有幾例是傷寒,也只能希望沒有斑疹傷寒或是霍亂。

我依他的描述,知道是土耳其的一座營房,目前有兩連澳洲部隊住在其間。大門有衛兵嗎?有,他說,就是那個地方,但裡面全是土耳其病人。於是我前去與衛兵交涉,衛兵不相信我會獨自走路前來。他們奉命不得讓任何當地居民進去,以免他們去殘殺病人——那是對阿拉伯作戰方式的誤解。最後我的英語讓我得以經過那間小警衛室,營區內有兩百名極為狼狽的戰俘,疲憊又絕望。

我到那座營房門前朝滿布塵埃的走廊叫喊。沒有人回答。偌大的庭院中髒亂不堪。那名衛兵告訴我,此地有數千名戰俘昨天被送到城外的另一個營區。之後便沒有任何人進出。我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左手側有一間大廳,窗板關著,外面雖然陽光普照,裡面卻一片陰暗。

我走進去,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也看到一幅令人作嘔的景象。石材地板上全是屍體,一個個並排著,有些穿著整齊的制服,有些只穿內衣,有些一絲不掛。總共大約三十人,他們身上爬滿老鼠,將他們咬得屍骨不全。有幾具或許只死了一兩天,其他的必已陳屍多日了。有些肌肉已腐爛,呈黃色、藍色與黑色。有許多腫得比常人大兩三倍,他們的頭顱肥大,黑嘴咧開像在笑,下巴還有粗硬的胡楂子,其他在肌肉鬆軟的部分都已凹陷。有幾具已脹裂,腐爛得呈液化,血水橫流。

更裡面還有一個大房間,我覺得似乎聽到房內傳來呻吟聲。我跨過軟墊般的屍體,他們的衣服因糞便而泛黃,被我踩到後劈啪作響。另一個房間空氣陰寒濁滯,寧靜得令我以為躺在病床上的人都死了。他們僵硬地躺在發出惡臭的床褥上,排泄物滲過床褥,滴落在水泥地面,凝固變硬。

我沿著病床往前走,撩起長袍下擺,以免赤腳沾到污濘的排泄物,這時我忽然聽到一聲嘆息,一轉身望見一個攤開四肢的人圓亮的眼珠,他扭曲的雙唇叫著︰「Aman, Aman(可憐可憐我)。」有幾個人試著舉起手,房內出現褐色的晃動影像,以及他們躺回去時,發出像枯葉拍動的聲音。

他們完全沒力氣說話,只能有氣無力地細語,像有人在下令般,整齊劃一。顯然這兩天來每當有人好奇地探視,然後離去時,他們便會一起發出這種低聲的哀求。

我經過拱門進入花園,澳洲部隊就駐紮在花園的另一頭,我向他們要求提供一隊工役。他們拒絕了。工具呢?他們沒有。醫生?正在忙。柯克布萊德來了,我們聽說土耳其醫生就在樓上,上樓後破門而入,有七個人穿著睡袍坐在大房間內凌亂的床鋪上,正在熬煮太妃糖。我們很快就讓他們明白,最好放聰明點,立刻去將生者與死者分開,並在半小時內將數目彙報給我。柯克布萊德人高馬大,又穿長靴,很適合監督他們進行這項工作。我則去找阿里·勒扎,要求他將四名阿拉伯軍醫中的一名調給我們。

軍醫來時,我們由戰俘中挑出五十名充當工役。我們買餅乾讓他們吃,接著拿土耳其人的工具給他們,要他們在後院挖一座公墓。澳洲軍官抗議,說那地點不適合,因為臭味會使他們住不下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天有眼,希望如此。

那些悲慘的土耳其戰俘又累又病,找他們來勞動實在太殘忍,但時間急迫,我們也別無選擇。他們在監督的士官拳打腳踢後,總算乖乖聽話了。我們開始在花園一側挖一個六英尺深的坑。本想再挖深一點,但再往下是水泥地。所以我說只要能將邊緣再挖寬一些就行了。附近有很多生石灰,很適合蓋在屍體上。

醫生告訴我們,共有五十六人死亡,兩百人奄奄一息,七百人病況不嚴重。我們組了個擔架隊去抬屍體,有些輕易就可抬起,有些則必須用鏟子一點一點地挖起來。擔架隊的體能其實也無力負荷這種工作,事實上,在結束前我們又多了兩具屍體。

這墓坑太小了,但這些屍體都已柔軟液化,所以每投入一具屍體,底下的被壓後便形成膠狀往旁邊滑動。到午夜仍未完工,我精疲力竭,先告退上床就寢,因為自從四天前我們由德拉出發以來,我睡不到三小時。柯克布萊德(一個大孩子,這陣子常要一個人當兩個人用)留下來完成埋屍工作,並將泥土混合石灰後回埋到墓中。

旅館內有許多急事待辦:有些死刑犯要行刑,還要遴聘新法官,如果明天火車沒來,大麥就要斷糧。還有肖韋爾抱怨,有些阿拉伯士兵紀律散漫,沒有向澳洲軍官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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