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二〇章 成立新政府

我們在討論這些芝麻瑣事的同時,還有一大堆當務之急待辦。必須扮演這種角色,真是痛苦。另外,經過這麼討價還價,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進城時的興奮也大為掃興,就如我澆了肖韋爾一頭冷水。英國在需要阿拉伯人幫忙時信口做出的空洞承諾,如今要兌現了,而且會讓英國不知所措。然而,我替我們規劃的目標已證明是正確的。再過十二個小時,我們便可高枕無憂,阿拉伯人的地位已穩如泰山,在進行即將展開的政治角力時,足以應付虎視眈眈的列強。

我們再回到市政廳,想找阿卜杜勒·卡德爾談判,但他仍未回來。我派人去找他和他的弟弟,以及納西爾,得到的是乾脆利落的答覆——他們在睡覺。我也早該蒙頭大睡的,但我沒這麼做,我們四五個人到一家傖俗的餐廳囫圇吃了一餐,圍著一張庸俗的黃金桌,坐的也是俗不可耐的黃金椅。

我把話向傳話的人說明白。他離去,幾分鐘後兄弟倆的一個表弟來了,滿臉慍容,說他們已在路上。這是公然撒謊,但我回答,那就好,因為如果再半小時不到,我就派英軍去找他們。他聞言匆匆離去,努里·沙蘭淡淡地問我打算怎麼辦。

我說我要罷黜兩兄弟,另外指派蘇克里接掌他們的職務,直到費薩爾到達。我說我會做得委婉一點,免得傷了納西爾的感情,況且如果有人抗命,我自己也沒有兵力可以鎮壓。努里·沙蘭問英軍會不會來。我回答當然會,但遺憾的是他們來了之後或許就不走了。他沉吟半晌後說:「你放手去做,魯瓦拉族人會支持你,馬上就來。」他一說完,立刻出去替我召集他的人馬。阿爾及利亞兄弟帶著保鏢來到我們約好的地點,眼露殺機。但是,他們在路上已看到努里·沙蘭的大批人馬,也是殺氣騰騰。努里·賽義德帶著正規軍集結在廣場上,我那支隨時準備拚命的護衛隊則在總督府的前廳待命。兄弟倆一看就知道沒戲唱了,然而談判過程仍相當火爆。

我以費薩爾代理人的身份,宣布廢除他們的大馬士革文人政府,並任命蘇克里帕夏·阿尤比暫代軍事總督一職,努里·賽義德擔任部隊的指揮官,阿茲米擔任副官,賈米爾擔任公安局長。穆罕默德·賽義德惡狠狠地斥責我是個基督徒,而且是英國人,他要求納西爾支持他。

可憐的納西爾,兩邊都是朋友,此時只能無奈地坐著。阿卜杜勒·卡德爾衝上前,對我惡言相向,激動不已。他似乎已失去理性,只是作宗教性的謾罵,所以我沒搭理他。這更使他怒不可遏,猛地拔出匕首朝我接近。

奧達快如電光石火,一轉眼已朝他撲過去。老戰神早上一架沒打成,余怒未消,正巴不得能找個人出氣,若有人能在此時此地讓他泄憤,自然是不亦快哉。阿卜杜勒·卡德爾嚇得龜縮不前了,於是努里·沙蘭出面結束討論,對著地毯(好龐大、好暴力的一張地毯)說道,魯瓦拉族擁護我,不容置疑。阿爾及利亞兄弟一肚子怨氣離開市政廳。有人勸我,應該將他們抓起來槍斃。但他們的區區伎倆實在嚇不倒我,而且我也不想在阿拉伯人面前做出為防萬一就下毒手的執政惡例。

我們分頭工作。我們的目標是成立一個阿拉伯政府,有紮實的基礎,而且有本土性,可以在承平時期善加運用起義的熱忱與自我犧牲。我們必須留下舊政府中若干較高瞻遠矚的人士當基層人員,帶領那百分之九十安於現狀不會造反的人口,新政府也要借他們的安於現狀來維繫。

起義人士,尤其是成功的起義人士,難免都是難以駕馭的臣民,也是絲毫不懂得駕馭人的地方首長。費薩爾最遺憾的責任就是必須將替他打天下的戰友擺在一邊,由曾經對土耳其政府最有助益的人士取而代之。納西爾的政治智慧不足以洞悉這一點,努里·賽義德則看得很透徹,努里·沙蘭亦然。

他們不久就募集了一批核心幕僚,組成一個團隊。歷史告訴我們,這些過程單調乏味:任命、任職、分門別類的例行公事。首先是警察。我們挑出一個指揮官及一批助手;轄區分派完成;薪餉、申請裝備、制服、權責劃分;機器開始運作。接著是供水問題。水道因塞滿人與動物的屍體而發臭,一個檢驗官與一批清潔人員解決了這個問題。戡亂時期的法令規章也已擬妥。

白日將盡,街上亂成一團。我們挑了一個工程師負責管理髮電廠,並要求他無論如何晚上要讓城裡大放光明。讓街燈重新亮起,是一切回歸正常的最重要指標。電力恢複了,我們勝利後的第一個晚上秩序良好,主要得歸功於全城能燈火通明。不過新警察也很負責盡職,許多較積極的族長也主動協助巡邏。

接著是衛生設備。街道上一片狼藉,敵軍撤退時拋下無數雜物、行李、車子、物資、屍體。土耳其陣營中流行斑疹傷寒、赤痢、癩皮病,許多患者在撤退時病死在途中。努里招募了一支收屍隊,清理道路與空地上的死屍,並將他的醫師分派到各醫院,他還保證如果能找到藥品與食物,明天就送過去。

其次是消防隊。當地的消防車已被德軍炸毀,軍用品倉庫至今仍在燃燒,有波及全城之虞。我們緊急招募來一批機工,受過消防訓練的人員也被派往火場滅火。接著是監獄。獄吏與囚犯全都逃之夭夭,蘇克里順水推舟,宣布大赦,民事犯、政治犯、軍事犯一律適用。市民必須繳械——至少不得攜帶步槍。

隨後是賑災工作。窮人已挨餓好幾天了。倉庫中搶救出來的糧食優先供應這些窮人,接下來便必須供應全體市民。再過兩天城中就要斷糧了,大馬士革沒有存糧。只要我們能恢複信心,沿路戒護,並以擄獲的牲口來取代被土耳其部隊帶走的運輸用牲口,要暫時向鄰近村落購糧很簡單。英軍不會來分一杯羹。我們用自己的牲口上路,即我們的陸軍運輸工具。

日常的糧食就得仰賴鐵路,必須立刻召回鐵路的相關人員回到原來的崗位。然後是電報。低階幕僚人員可派上用場,必須先找個主管,也要派架線工人出去維修線路。哨站可以一兩天後再設立,但是我們與英軍的營舍必須先派衛兵站崗。此外,各行各業也要恢複營業,並要有可接受的貨幣。

貨幣問題很嚴重。澳洲部隊搶走了數百萬在此地唯一通行的土耳其紙鈔,然後隨手亂丟,使這種紙鈔如今一文不值。有個騎兵請一個少年幫他牽馬三分鐘後,給了那少年一張五百鎊的土耳其紙鈔。休伯特·揚試著借我們由阿卡巴帶來尚未用完的金幣來解決貨幣問題,但新的物價必須重新訂定,那又得有印刷機才行,而何時需要成立報社的問題仍懸而未決。此外,阿拉伯政府既然承襲土耳其政府,必須保存它的財庫與財產的記錄,包括人口的登記。然而原來那些官員都歡天喜地放假去了。

我們仍有斷糧之虞,徵購物資也是當務之急。肖韋爾沒有糧秣,又有四萬匹馬嗷嗷待哺,如果沒提供他糧秣,他就要自己去找,如此一來剛點燃的勝利之火又要如風中殘燭了。敘利亞的安危全繫於能否滿足他,而且他對我們也不會講情面。

百廢待興,這一晚忙得暈頭轉向。我們概略性地分派職務(在匆忙中,經常所用非人),才使事情略具規模。斯特林和藹親切,休伯特·揚精明幹練,柯克布萊德果決明快,全都敞開心胸大展長才。

我們的目標只是先做好大構架,而不是搭蓋紮實的建築物。但效果出奇的好,當我在十月四日離開大馬士革時,敘利亞人已經有可以實際運作的政府,而且這個政府雖然無外力協助,又因飽經炮火而滿目瘡痍,再加上有列強在覬覦,卻仍能維持兩年之久。

稍後我獨自坐在房間,想由當天紛亂的思緒中理出個頭緒,這時祭司們開始在這座歡天喜地的城市明亮的街燈下,召喚信徒做最後的晚禱。其中一個聲音特別甜美,由附近一座清真寺傳入我的窗口。我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清晰聽出他的召喚:「唯有真主是偉大的,我願作證沒有眾神,只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來祈禱,來求平安。唯有真主是偉大的,沒有神——只有真主。」

他在結尾時將聲音壓低兩個音階,幾乎像在交談,然後輕聲加上:「他今天對我們很好,噢,大馬士革的人民。」喧鬧聲靜下來了,每個人似乎都遵從這召喚,在這光復後的第一晚前去祈禱。我則在這靜得出奇的空當,看清自己的孤獨,以及參與這場運動的無理——因為在所有聽者中,唯有我覺得這件事很悲哀,那段詞句了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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