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一九章 大馬士革

戰爭結束了。儘管如此,我們當晚還是在基斯沃過夜,因為阿拉伯人告訴我們路上危機四伏,我們可不想在即將進入大馬士革時,不明不白地枉死在黑暗中。喜歡冒險的澳洲人將這場戰役當成點對點的戰鬥,據點是大馬士革。事實上,這時候我們全都歸艾倫比調度,這場勝利也全都得歸功於他的神機妙算以及巴塞洛繆的不辭辛勞。

依他們戰術上的計畫,澳洲部隊應該部署在大馬士革的北方及西方,在南方的部隊進城前穿越鐵路。至於我們,阿拉伯部隊的領導人,則還在等後面的英軍,部分原因是因為艾倫比從不懷疑我們能否完成他交付的任務。他信心十足地認為,他的充分信任必可得到絕對服從的回報。

艾倫比希望我們在進城時能在場,一來是他知道大馬士革對阿拉伯人而言不只是個戰利品,再者則是出於謹慎。費薩爾的起義運動使盟軍在經過敵軍的領土時受到友善的歡迎,路過荒山野地也不需派人護送,還使各城市不用軍隊駐紮即可自行運作。澳洲部隊在圍攻大馬士革時,或許會因情勢使然而不顧命令搶先進城。如果有人阻擋他們,便會危及未來。我們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讓大馬士革居民接納英軍為他們的盟友。

這在觀念上與行為上都是重大的改變,但費薩爾的大馬士革委員會幾個月來一直在籌劃一旦土耳其垮台該如何接管。我們只需與他們聯絡,告訴他們盟軍的行動以及要求他們如何配合。所以在暮色漸濃時,納西爾派魯瓦拉族馬兵進入城內,找委員會的主席阿里·勒扎,或是他的助手蘇克里·阿尤比,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可以立刻成立臨時政府,則明天即可解放該城。事實上,他們在當天下午四點我們採取行動前,就已成立臨時政府。阿里·勒扎不在,他在最後一刻被土耳其調去指揮他們由加利利撤退的部隊。但蘇克里意外地獲得穆罕默德·賽義德與阿卜杜勒·卡德爾這對阿爾及利亞兄弟的支持,在隨扈的協助下,阿拉伯的旗幟在日落前已懸掛於市政廳,這時德國與土耳其的最後一支駐軍正要撤離。他們說隊伍最後面的一個將軍在經過時,還很諷刺地朝阿拉伯旗幟敬禮。

我勸納西爾暫時不要進城。當晚城內想必會一團混亂,不如在天亮後再昂首闊步地進城。他與努里·沙蘭攔住第二批魯瓦拉族人,這些戰士今天早晨與我一起由德拉出發,他派他們進入大馬士革,支援已在城中的魯瓦拉族族長。所以到午夜我們就寢時,已有四千名我們的武裝人員在城內。

我想睡個覺,因為明天有事要辦。但我睡不著。大馬士革是我們兩年來懸宕未決的高潮,我腦子裡全是這期間曾用過或被拒絕過的各種構想。此外,基斯沃到處是樹木、植物,而且人滿為患,擠得人透不過氣來。這也正是我們前方世界的縮影。

德國人離開大馬士革時,將各種搬不走的軍需品與炮彈全付諸一炬,所以每隔幾分鐘就會傳來刺耳的爆炸聲,天空也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晝。每次爆炸似乎都會使地表震動一次。往北方看過去,可以看到彈藥庫爆炸時,將炮彈炸得滿天飛,然後這些炮彈也會在天空爆炸,迸出一束束黃色光點,像炮中有炮。我轉向斯特林,喃喃說道:「大馬士革著火了。」真不願意去想這麼一座偉大的城市為了自由所付出的代價是化成灰燼。

天亮時我們驅車到山上,此處可以俯瞰大馬士革的綠洲,我們遲遲不敢往北眺望,生恐真會看到一片廢墟。所幸大馬士革沒有變成廢墟,反倒是一片翠綠,還有河水的波光瀲灧,映著城市的倒影,仍和往日一樣美,像朝陽中的一顆珍珠。昨晚的動亂只剩下一柱長長的黑煙,由漢志鐵路終點站卡甸旁的倉庫升起。

我們沿著筆直的河堤路前進,農民正在田間工作。一個人騎著馬到車旁探視我們的頭巾,然後開心地朝我們敬禮,拿出一串黃色葡萄。「好消息:大馬士革向你致敬。」他是蘇克里派來的。

納西爾就在前面,我們將這消息轉告他,讓他得以風風光光地進城,這也是他歷經百戰後應得的殊榮。他與努里·沙蘭並肩而行,兩人快馬加鞭趕路,不久便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為了讓他先走遠一點,斯特林與我在一條小溪邊停下來,在溪中盥洗與刮鬍子。

幾名路過的印度騎兵打量我們和我們的車子,還有駕駛的軍用短褲與上衣。我穿的是地道的阿拉伯服裝,蘇克里則除了頭巾外,穿的都是英國參謀官的制服。那支印度騎兵隊的士官是個遲鈍粗魯的人,他以為逮到戰俘了。等到後來他弄清楚將我們釋放後,我們估算一下,差不多可以上路了。

我們悄悄進城,沿著長長的街道前往位於巴拉達河旁的總督府。道路兩旁擠得人山人海,人行道、路面、窗戶、陽台、屋頂,全是摩肩接踵的人潮。許多人在哭泣,少數人在低聲歡呼,有些人呼喚著我們的名字,但大部分人都是默默地看著,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我們這趟路,由城門直到市中心,有如一聲綿長的嘆息。

到市政廳後,情況又不一樣了。階梯與台階上全擠滿激動的群眾:嘶叫吶喊、互相擁抱、手舞足蹈、高聲歡唱。他們挪出一條路讓我們進入前廳,眉開眼笑的納西爾、努里·沙蘭都已端坐在廳中,站在兩旁的是我的宿敵阿卜杜勒·卡德爾,還有他的弟弟穆罕默德·賽義德。我愣立當場。穆罕默德站出來表示,他們身為伊斯蘭教烈士的後裔,已經於昨天在謙恭的土耳其人與德國人的見證下,與蘇克里·阿尤比建立臨時政府,並擁戴海珊為「阿拉伯國王」。

穆罕默德還在喋喋不休,我轉頭望向蘇克里,他不是個政治人物,而是個頗受敬愛的人,由於他曾飽受傑馬勒帕夏的折磨,在社會大眾眼中幾乎可算是個烈士。他告訴我,全大馬士革就只有這兩兄弟一直效忠於土耳其人,直到看到他們敗逃了才見風轉舵。然後,他們率領阿爾及利亞手下沖入效忠費薩爾的委員會,斷然要求接掌大權。

他們是狂熱分子,他們的意念都是出於宗教狂熱而不是出於邏輯。於是我轉向納西爾,打算一開始就借著他的威望來壓制他們。但這時又出了個小插曲。我們身旁的群眾東倒西歪地往兩邊退開,椅子、桌子也被撞得七零八落,這時傳來一陣很耳熟的吼聲,使全場頓時肅靜。

奧達與德魯茲族的族長沙爾坦·阿特拉什在場中空出來的地方捉對廝殺,他們的手下也衝上前去,我則跳進中間試圖將他們隔開。我和穆罕默德·戴蘭撞在一起,他也是要來勸架的。我們合力將他們拉開,設法使奧達後退一步,海珊·阿特拉什則將身材較瘦小的沙爾坦拉到另一個房間。

奧達氣瘋了,根本什麼話都聽不進去。我們帶他到大廳,這個大廳極為寬敞,裝飾得富麗堂皇,靜得像墳墓,因為除了我們這一扇門外,其他門都鎖住了。我們讓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抓住他,他仍氣得七竅冒煙,扯開喉嚨高聲叫罵,直到聲音沙啞。他的身體不斷扭動,雙臂瘋狂地掄舞,想去找武器,滿臉通紅,頭巾也掉了,頭髮垂散在雙眼前。

是沙爾坦先動手打人的,老戰神一生桀驁不馴,不甘受此屈辱,非要找那德魯茲族仇家雪恥不可。查阿爾也和哈斯比進來了。我們四五個人聯手抓住他,不過還是花了半小時才使他冷靜下來,聽得進我們在說什麼,隨後又花了半小時才使他同意交由穆罕默德與我處理,三天內不採取報復行動。於是我出去,偷偷派人將沙爾坦以最快的速度送出城,然後回頭找納西爾與阿卜杜勒·卡德爾,繼續討論成立政府的事宜。

他們已不見人影。阿爾及利亞兄弟說服納西爾到他們家中吃點心,真是天助我也,因為還有許多更急迫的事待辦。我們必須證明舊政權已垮台,新政府已掌握大權,蘇克里可以充當我的最佳代言人,擔任臨時總督。所以我們搭乘那部「藍霧」,到外面去遊街,對市民而言,蘇克里掌握大權就是革命的標誌。

剛才進城時,有綿延數英里的民眾夾道歡迎,如今兩旁的群眾更多達數倍以上。城內二十五萬居民似乎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擠進街道,等著看我們出現。大馬士革一片歡騰。男人將帽子丟進空中歡呼不已,婦女也將面紗摘下。家長都將鮮花、壁毯、地毯丟在我們前方的路上,他們的妻子則倚在門旁尖聲大笑,並以水瓢朝我們潑灑香水。

我們的車前車後都有人在手舞足蹈,一路護送,群眾的情緒陷入瘋狂。除了當地居民的叫聲與婦女的尖叫聲外,還有我們的人員整齊劃一的吼聲,喊著「費薩爾、納西爾、蘇克里、勞倫斯」,喊聲與我們沿路同行,經過市場再往東門,繞過城牆再沿梅丹折返。我們到達城中的高塔時,四周的喊聲如高牆般環繞著我們。

他們告訴我,肖韋爾即將進城,於是我們的車隊到南面的城外與他會合。我向他描述城內萬眾歡騰的盛況,並說新政府在隔天我與他討論過彼此的需求前,無法保證能立刻開始運作。這期間我負責維護公共秩序,但也要求他將屬下留在城外,因為今晚將是這座城市六百年來首次歡慶光復,在激動之餘,恐怕難免會有脫序的失控場面。

肖韋爾勉為其難地聽從我的建議,他仍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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