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一八章 會師基斯沃

巴羅這時已水足飯飽,即將到大馬士革附近與肖韋爾會師,兩人要傾全力攻城。他要求我們擔任他的右翼,對我而言是正中下懷,因為納西爾就在漢志鐵路沿線,仍緊咬住土耳其撤退中的大軍,借著日夜不斷的攻擊使這支敗軍人數日漸萎縮。我還有事待辦,所以在德拉又多待了一夜,享受著部隊離去後的寧靜。因為車站在曠野的邊緣,環繞在車站旁的印度兵的舉止與這地區格格不入,令我極為不滿。沙漠的本質就是踽踽獨行的旅人,道路之子,與世隔絕,有如置身墓中。這些部隊聚在一起像緩緩移動的綿羊群,看起來不配享受廣袤的空間。

我內心覺得印度小兵太低微,成不了大器。他們似也自覺卑賤,幾乎是卑躬屈膝,不像粗魯自然的貝都因人。英國軍官對待他們手下的態度,令我的護衛隊大為震驚,他們從沒見過人與人這麼不平等。

我在此地曾遭受過人類泯滅天良的切膚之痛,打從心底痛恨德拉,所以我每晚都與手下睡在舊機場上。我的護衛隊在燒焦的飛機棚旁,仍如往昔般爭吵不休。今晚阿卜杜拉最後一次端來用銀碗盛著的米飯給我。用過餐後,我試圖在一片混沌中思考該何去何從,但腦中茫茫然,我的夢想如蠟燭般,被勝利的強風吹熄。前方是我們伸手可及的目標,但身後則是兩年的奮鬥,個中辛酸不是被忘懷,便是被美化了。我腦中浮現無數名字,每個名字想起來都令人肅然起敬:雄渾壯觀的瓦地倫、燦爛輝煌的佩特拉、人跡罕至的阿茲拉克、清新脫俗的巴特拉。然而人卻變了。死神已奪走那些溫和的人,苟活者的聒噪令我痛心。

輾轉難眠,未及天亮我便叫醒斯特林及我的駕駛員,我們四人坐進那輛「藍霧」車,朝大馬士革出發,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而行,這條路已塞滿巴羅的運輸部隊與後衛部隊。我們改走鄉間小道前往法國鐵路,老舊的碎石路面空無一人,但有點崎嶇。然後我們加足馬力。中午時我們在一條小溪旁看到巴羅的軍旗,他正在溪邊讓馬飲水。我的護衛隊就在附近,所以我改騎駱駝去找他。他和其他古板的馬師一樣,不屑於騎駱駝。他在德拉時曾誇口,我們無法跟上他的騎兵,他們要用三天急行軍到達大馬士革。

所以當巴羅看到我精神抖擻地騎駱駝朝他走過去時,不禁滿臉訝異,並問我們是何時離開德拉的。「今天早上。」他臉都垮了。「你今晚要在哪裡紮營?」「大馬士革。」我眉開眼笑地說,無形中製造了一個敵人。我覺得和他惡作劇有點過意不去,因為他對我幾乎有求必應。但這場賭注如此之高,遠非他所能理解,而且只要我們能贏,我也不在乎他對我的想法。

我再回去找斯特林,然後搭車繼續上路。我們在每座村落都留下紙條給英國的前鋒部隊,告訴他們我們在何處,以及敵人在我們前方多遠。巴羅那種如臨大敵的進軍方式,令斯特林和我都覺得看不過去:偵察兵在杳無人跡的山谷中搜查,每座荒蕪的山頭都要派兵上去探勘,路過友善的地區也派重兵戒護。我們打游擊戰來去自如,正規戰則步步為營,有明顯的差異。

在到達基斯沃之前,不會有危險,我們要在此與肖韋爾會師,此地也是我們這條路與漢志鐵路的交界處。納西爾、努里·沙蘭、奧達,還有各部落民族都在鐵路旁。他們仍在對三天前敗逃的那支四千人部隊(其實是將近七千人)緊追不捨,我們悠哉地休息時,他們仍奮戰不懈。

我們駛近時聽到槍響,也看到有炮彈朝右邊的山後飛去,正是鐵路所在的位置。不久,土耳其的部隊出現了,約有兩千人,軍容渙散,不斷停下來發射大炮。我們跟上去與隊伍會合,藍色勞斯萊斯車在空曠的路面顯得極為搶眼。土耳其部隊後方的幾個阿拉伯人騎著馬,沿灌溉用的溝渠朝我們飛奔過來,我們認出是納西爾騎著他的鮮紅色種馬,這匹駿馬已征戰了上百英里,仍毫無疲態,老努里·沙蘭及三十名僕人也一樣仍精神飽滿。他們告訴我們,七千名土耳其兵就只剩眼前那些殘兵余將了。魯瓦拉族人一直在他們的兩翼死纏爛打,奧達則趕到馬尼亞山脈找他的朋友烏爾德阿里族,在當地守候這支部隊,努里·沙蘭希望能將這支部隊趕過山頭,進入奧達埋伏的地點。我們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援軍終於到來?

我告訴他們,英國大軍就在後方,如果他們可以設法牽制住敵軍一個小時……納西爾往前眺望,看見前方有一座木造農舍。他召喚努里·沙蘭,兩人匆匆到該地去阻擋土耳其部隊。

我們開車往後走了三英里,遇到前導的印度部隊,告訴他們那位年邁又脾氣乖戾的上校,阿拉伯人已送了一個天大的禮物給他們。他似乎因為這麼整齊的隊伍被打亂而很不高興,不過最後還是派遣一支騎兵中隊越過平原去追趕土耳其部隊,土耳其部隊也回頭朝他們開炮。一兩枚炮彈在他們隊伍附近炸開,那位上校竟然下令撤兵,讓我們嚇出一身冷汗(因為納西爾已使自己置身於險境,正在等我們奮勇馳援)。斯特林和我急得直跳腳,衝過去向他苦苦哀求,要他不要怕大炮,其實大炮威力比不上手槍。但無論威脅利誘、軟硬兼施,這位老先生就是不為所動。於是我們再去找更高階的指揮官。

一位副官告訴我們,格雷戈里將軍就在前面。我們向他致謝,並請他上車,一起找到格雷戈里將軍,我們將車子借給格雷戈里將軍,讓他的旅長可以火速趕去下令騎兵出動。另一人則快馬加鞭去向炮兵傳令,炮兵在陽光即將在山頂消逝前,開始朝敵軍開炮。英軍也與阿拉伯部隊並肩作戰,一起沖向土耳其的後翼。在夜幕低垂之際,我們看見敵軍開始潰散,丟盔棄甲,拋下所有輜重物資各自逃命,他們沿著山坳翻過馬尼亞山脈的兩座山峰,以為山後便是無人之境。

然而,奧達卻正置身於這無人之境。這位老將在他的最後一役大開殺戒,一路攻掠直到天亮。兩年來一直是我們絆腳石的第四軍,就此灰飛煙滅。

格雷戈里意氣風發,我們也打起精神,前去與納西爾會面。我們開車前往基斯沃,先前已答應他午夜前在此會合。隨後趕來的是印度部隊。我們本想找個隱蔽的地點,然而當地已人滿為患了。

對這場起義行動眾說紛紜,我與他們一樣急躁不安。在夜色中我的膚色看不出來。我可以來去自如,當個不起眼的阿拉伯人,但這時置身於自己的同胞間,卻與他們格格不入,使我覺得出奇的孤單。我們的裝甲車部隊與我很親近,因為他們人數少,而且我們也相處了頗長一段時間,也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特色,幾個月來飽受風吹日晒,已自成一體。他們置身於這麼一大群陌生的軍隊中,有英國人、澳洲人、印度人,和我一樣感到孤單與羞怯,也和我一樣因滿身污垢而顯得與眾不同,因為幾星期來穿著同樣的衣服,這套汗濕的衣服已經像是我們的皮膚了。

不過其他人都是真正的軍人,打了兩年游擊戰後,看到他們覺得真是新奇。我也恍然大悟,制服的秘密就是可使一群人整齊劃一,有威嚴,沒個人特色,使一個團體像是一個人。這種死氣沉沉的制服使穿著的人與日常生活隔絕,象徵著他們已將意志與身體都賣給國家:簽約服兵役,不因一開始是自願從軍而不那麼悲慘。有些人從軍是出自於目無法紀的本能,有些人由於挨餓,其他人出於渴望軍旅生涯的多彩多姿。然而,在所有軍人當中,只有想使自己墮落的人才能稱心如意,因為在太平時期的人眼中,軍人是沒有人性的。只有色慾熏心的婦女才會受軍人制服的誘惑。軍人的薪餉,不像勞工的酬勞可供溫飽,只是零用錢,只有在讓他們得以偶爾用來買醉消愁時才划算。

受刑人會被施以暴力。奴隸若有意,或許可得到自由,然而軍人卻將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賣給他的主人,而且心靈與情感也必須由人掌控。一個受刑人如果滿懷恨意,有資格仇視使他身陷囹圄的法令及外界的人性,但軍人如果滿臉怒容則是個壞軍人,事實上,稱不上是軍人。他的情感必須成為國王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戰爭的奇特力量使我們全都以作踐自己為己任!這些澳洲人在喧鬧時將我頂開,不知文明為何物。他們今晚意氣風發,因太有自信而漫不經心。然而,當他們慵懶地昂首闊步時,眼中卻流露著老邁與理想幻滅。我覺得他們脾氣急躁、膚淺、依賴本能、好大喜功,像刀半出鞘般令人不安。令人不安,不是可怕。

英國人不會依賴本能,也不會像澳洲人一樣漫不經心,而是全神貫注。澳洲人成群站在一起,獨自走路;英軍總是兩個兩個在一起,這是無關乎情慾的友情,袍澤情誼。他們把這叫作「團結」,那是戰時的憧憬,想將深得足以傷人的思緒留在四隻耳朵間。

這些軍人周圍都是阿拉伯人——眼神凝重的人,來自另一個天地。我自欺欺人的任務將我放逐到他們中間達兩年。今晚我和他們的距離比和同胞還近,我對此頗覺憎惡,也很羞愧。這種惱人的對照也摻雜了渴望回家的期盼,使我的感受格外敏銳,讓我不只看到種族的差異,聽到語言的差異,而且還學會分辨他們的氣味。如阿拉伯人棉衫濃重的汗酸味,以及英軍野蠻的味道:穿著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