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一七章 入主德安

距離較近的那支兩千人部隊和我們勢均力敵,我們可以派半數正規軍及兩尊皮薩尼的大炮前去應戰。塔拉勒相當焦躁不安,因為這支部隊正朝著他的家鄉塔法斯逼近,他催我們儘快前往,並先佔據南方的山頭。不幸,對早就人困馬疲的隊伍而言,速度快慢是見仁見智的。我與護衛隊先趕往塔法斯,希望能佔據一個可藏身的據點,牽制住敵軍,直到大隊人馬趕過來。我們在半路上遇到一隊阿拉伯人,趕著一群衣不蔽體的戰俘正要前往謝赫薩阿德。他們對待戰俘極為殘酷,把他們鞭打得鼻青眼腫,體無完膚。但我沒有過問,因為這批戰俘是德拉的警察營,附近地區的農民幾年來飽受他們凌虐蹂躪,血淚交織,無處控訴。

那些阿拉伯人告訴我們,土耳其的部隊——傑馬勒帕夏的槍騎兵團——已經進入塔法斯了。我們接近後,發現他們已佔領整座村落(村中偶爾會傳出零星槍響),也在村中埋鍋造飯。柴堆的輕煙由房舍間裊裊飄升。在我們這一側的高地上,有一群劫後餘生的老弱婦孺站在及膝的薊草間,控訴著土耳其部隊一小時前入侵他們村落時如何喪盡天良。

我們監控著村中的動靜,後來看到敵軍已開始往村外撤離。他們秩序井然地往密斯金推進,槍騎兵在前後戒護,中間是步兵,機槍充當側翼警戒,大炮與大批行李隊則在最中央。在他們離開房舍後,我們開始朝他們射擊,他們也架起兩尊大炮轟擊我們。他們的炮彈與往常一樣,總是飛過頭,在我們身後爆炸。

努里·沙蘭與皮薩尼趕過來了。奧達摩拳擦掌地率領大隊人馬到達,塔拉勒聽到他的族人訴說土耳其泯滅人性的殘戮,急得五內如焚。所有土耳其部隊都已撤離村中了。我們在他們身後溜進村子,以解除塔拉勒的焦慮,步兵則各自找據點,以霍奇基斯自動機槍朝敵軍掃射。皮薩尼也架起大炮開始轟擊,使敵軍的後翼潰不成軍。

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發現村中靜悄悄的,只有輕煙不斷裊升。草叢中似乎有些灰色的身影,趴在地上,像是屍體。我們沒去細看,知道他們都已死亡,不過其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開,像在逃避我們。那是個幼童,才三四歲大,骯髒的衣服上有一側沾滿血跡,頸部與身體連接處有個傷口,或許是被槍騎兵的長矛所刺傷。

那孩子跑了幾步,然後停下來朝我們放聲哭喊(此外四周一片死寂):「別打我,爸爸。」阿卜杜勒·阿齊茲哽咽著不知說了些什麼——這是他的家鄉,她或許是他的親人——他躍下駱駝,撲跪在孩子身旁。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她,她揮舞著雙臂想大叫,但是沒叫出聲,反而癱倒在地,傷口的血再度迸流而出,染紅了衣服。然後,我想,她死了。

我們往村內走,看到其他男性與女性的屍體,還有四具嬰兒的死屍,景象慘絕人寰。這才知道,村中的寂靜意味著死亡與恐懼。村子外圍有一道低土牆,是羊欄,我看到牆頭有紅白相間的身影,趨前一看,發現是個婦女趴在上頭,臀部朝上,被一把刺刀由裸露的雙腿間插入,釘在牆頭,死狀極慘。她是個孕婦,身旁還有其他屍體,總共有二十人左右,死法各不相同,卻都是受盡凌辱慘死。

查基歇斯底里地狂嘯,在這片高地午後溫暖的陽光與清新的空氣中,聽來分外凄涼。我說:「你們誰殺的土耳其人多,誰就是勇士。」說完我們轉身朝敵軍追過去,沿路將一些落單在路旁向我們求饒的敵軍逐一射倒。一個土耳其傷兵,光著上身,無法站立,坐著向我們哭泣。阿卜杜拉掉頭離去,但查基高聲咒罵著,衝上前朝那人的胸膛補了三槍,血汩汩淌出,他的心仍在跳動,噗,噗,噗,越來越慢。

塔拉勒也看到這一幕了。他發出像受傷野獸般的哀號,然後騎馬到高處,全身顫動地緊盯著土耳其部隊。我上前想安慰他,但奧達拉住我的韁繩制止我。塔拉勒極為緩慢地用頭巾捂住臉,然後似乎回過神來了,因為他開始策馬疾馳,壓低身體在馬鞍上晃動,朝敵軍的主力部隊直撲過去。

這段路相當長,要經過一段緩降坡及一片窪地。我們呆若木雞,愣愣地望著他往前沖,他噠噠的馬蹄聽來響得嚇人,因為我們都已停火,土耳其部隊也已停火。兩邊人馬都在等他。他在一片死寂的暮色中繼續賓士,直到敵軍就在咫尺之遙。然後他挺起胸膛高聲吶喊:「塔拉勒!塔拉勒!」震耳欲聾地連喊兩遍。敵軍的步槍與機槍頓時響起,他和他的馬滿身彈孔,當場慘死在敵軍長矛前。

奧達臉色凝重地看著。「真主憐憫他,我們會替他討回公道。」他勒轉馬頭,緩緩朝敵軍追過去。我們召集那些農民,他們這時敵愾同讎,我們派他們分頭去包抄那支部隊。奧達這個戰神如雄獅乍醒,我們理所當然地由他率隊出征。他神勇無匹,將土耳其部隊逼入險惡地域內,並將他們截成三段。

第三段人數最少,成員大都是德國與澳洲機槍手,環繞在三輛機動車輛旁,還有若干騎兵。他們抵死頑抗,雖然我們攻勢凌厲,仍一再將我們逼退。阿拉伯人殺紅了眼,渾身是汗,喉中沾滿沙塵,他們心中則燃燒著復仇的烈焰。我參戰以來唯有這次下令,不留活口。

最後,我們先拋下這較頑強的一段,趕上前去追殺前面的兩段。他們正落荒而逃。到日落時,我們已將兩段悉數殲滅,並擄獲全部槍械,只剩較小的那一段。我們進軍時無數的農民擁出來助陣,一開始他們只能五六人共用一把武器,後來有人搶到一把刺刀,有人搶到劍,還有人搶到手槍。一小時後,原本走路的也都有騾子可騎了。後來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把步槍及一匹馬。入夜後,馬匹上已載滿戰利品,肥沃的平原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我們因塔法斯慘絕人寰的一幕而大開殺戒,甚至敵軍陣亡後還在他們頭上補一槍,連牲口也不放過,彷彿可借他們的死與血泄恨。

只有一群阿拉伯人因為不知道我們不留活口的指令,所以擄獲中央那一段的兩百名戰俘。他們苟延殘喘的時間很短。我前去了解為何留活口,原本也樂於將這些戰俘留下,充當塔拉勒壯烈犧牲的證據,但這時,他們後方有個人躺在地上大聲朝阿拉伯人不知在吶喊什麼,於是我在臉色慘白的阿拉伯人的帶領下上前了解。那是我們的人——他的大腿被炸得血肉模糊,血噴涌在猩紅的地面上,已奄奄一息。但敵軍並沒因此而放過他。他們不斷折磨他,像是在製作昆蟲標本一般,用刺刀將他的肩膀與另一隻腳釘在地面。

他的意識仍很清醒。我們問他:「哈桑,是誰做的?」他瞄了一眼那群畏縮成一團的戰俘。我們朝他們開槍時,他們默默承受。最後,他們不再蠕動了,哈桑也死了。我們再度上路,在蒼茫暮色中緩緩騎回家(家就是我那條毛毯,放在距離三四小時行程外的謝赫薩阿德),日已西沉,寒意逼人。

然而,或許是因為全身酸痛,我無法休息,滿腦子都是塔拉勒,這個傑出的領袖,出色的騎師,旅途上的好夥伴。過一陣子我叫人牽來我的另一峰駱駝,在一個護衛的陪同下,摸黑前去與我們的人員會合,繼續追殺由德拉撤出的另一支更大的部隊。

夜色極暗,南方與東方不斷刮來一陣陣勁風。我們也唯有借著風中傳來的槍聲,以及偶爾閃現的炮火,才能找到交戰地點。山谷間全是到處盲目流竄的土耳其殘兵。我們的人員緊追不捨。夜色替他們壯膽,他們這時距離敵軍更近了。隨著戰事的進行,所到之處的每座村落都會加入圍剿土耳其殘兵的行列。冷冽的夜風中充滿槍聲、叫聲、馬蹄聲,以及雙方人馬碰頭時手忙腳亂的叫嚷聲。

敵軍在日落時曾試圖停下紮營,但被哈立德追殺得只好再度流竄。有些往前推進,有些留在原地。很多人累得豁出去了,倒頭就睡。他們已是一盤散沙,亂成一團,在夜色中風聲鶴唳,看到身影就開槍,無暇分辨敵我。阿拉伯人也一樣是烏合之眾,也一樣草木皆兵。

唯一的例外是德國部隊。在此,我首度以殺害我兄弟的敵人為榮。他們離家兩千英里,前途茫茫,無人引路,情況糟糕到足以令最堅強的勇士崩潰。然而他們仍軍紀森嚴,像戰艦般在土耳其人與阿拉伯人間左衝右突,面不改色,默不作聲。他們遭到攻擊時立刻停下,就地掩蔽,有條不紊地還擊。他們不會手忙腳亂,不哭泣吶喊,不猶豫遲疑。他們表現卓絕。

最後我找到哈立德,並要他召回魯瓦拉族人,將這些逃竄的敵軍交給時間與村民,我們或許還得往南從事更艱巨的工作。黃昏時有謠言傳來:德拉已成空城。哈立德的弟弟特拉德帶著半數的安那茲族人前去打探虛實。我擔心他會遭敵軍逆襲,因為城內必定還有土耳其部隊,而且有更多在其他地區戰敗的人都越過伊爾比德山區,沿鐵路到德拉避難。事實上,除非目前滯留在雷姆哲的巴羅已找不到敵軍,否則隨後必有一支後衛部隊會前來。

我要哈立德去支援他弟弟,他在強風中高聲呼喚一兩個小時後,身旁聚集了數百名騎馬或駱駝的人員。前往德拉途中,他幾度在星光中與土耳其殘兵交鋒,到達德拉後發現,特拉德安然據守在堅固的據點。特拉德在夜色中一舉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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