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華宅落成 第一一一章 不硬拼

進度緩慢。後來又有一個新訪客出現,是塔勒謝哈布的少年族長,他的村落是通往那座橋的門戶。他向我們描述當地的地形,大隊的衛兵,以及他們如何部署。如果他所言屬實,顯然問題比我們預料的還難。我們對他的話存疑,因為他剛過世的父親一向對我們懷有敵意,而且這孩子表現得這麼熱衷,太過突然了。然而,他最後建議,他回去帶他的朋友,也就是守橋衛兵的隊長,一個小時後回來。我們讓他回去帶他的土耳其朋友,然後吩咐人員再等一小時靜觀其變。

不久那少年帶著一個上尉回來,是個亞美尼亞人,一來就迫不及待地數落他的政府的不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我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他知道我們已經了解他的心意了。他說,他屬下的那些中尉以及士官,都是忠貞不貳的土耳其軍人。他建議我們往村落推進一點,找地方藏身,然後派三四個最強壯的戰士躲在他房內。他會一個個叫他的部屬分別去見他,每進去一個,我們的刺客就解決掉一個。

這種情節聽起來簡直像是從冒險故事書中抄來的,我們一致熱烈地贊同。當時是晚上九點,我們與他們約妥,在十一點整會到村落外圍,等這個少年族長來帶我們的壯漢到那位隊長的屋內。他們兩人心滿意足地離去,我們則將累得躺在駱駝旁呼呼大睡的部下全部叫醒。這時一片漆黑。

我的護衛隊將炸橋用的炸藥備妥,我在自己的口袋內塞滿雷管。納西爾派人去通知駱駝部隊這項行動,要求他們前去配合,並確保他們騎上駱駝時安靜點,別讓駱駝高聲鳴叫。眾人依計行事。我們的部隊分成兩路縱隊走下蜿蜒的小徑,沿著灌溉用的溝渠前進。如果此計有詐,這條光禿禿的路就是個死亡陷阱,往左或往右都無路可逃,路又狹窄難行,而且泥濘濕滑。所以納西爾與我帶著我們的手下走在前頭,他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我們前方就是那座瀑布,隆隆聲響令我想起上回與阿里·伊本·海珊由峽谷另一側偷襲這座橋,卻落得鎩羽而歸的難忘夜晚。不過今晚我們靠得更近了,所以瀑布的聲音更為刺耳,令人透不過氣來。

我們走得很慢,如臨深淵,打著赤腳,無聲無息,身後全副武裝的部隊也悄悄跟上,全都屏氣凝神。他們也是無聲無息,因為駱駝在夜行時一向不會出聲,我們也已系妥人員的裝備與鞍座,以免叮噹作響。這一片死寂使暗夜更為黝暗,也使兩旁颯颯作響的山谷更令人毛骨悚然。帶著水汽的風由河邊吹來,拂過身上,冷得我們直打戰,這時拉海爾由左方突然竄出,抓住我的臂膀,指向山谷中一道裊裊上升的白煙。

我們跑到斜坡邊緣探視,但深谷中瀰漫著水面浮起的霧氣,只能隱約看到輕煙由堤岸邊盤旋而上。鐵路就在谷中的某處,我們停下來,生恐這就是死亡陷阱。我們三個人一步步爬下泥濘的山腰,直到可以聽到聲響。這時那道輕煙突然轉向散開,並傳來火車煞車的吱嘎聲。底下想必停著一列火車。確定方位後,我們再度往前走到村落下方的山脊處。

我們在山頸一字排開,等了五分鐘、十分鐘。分秒難挨。月升之前的暗夜,黑得令人無法喘息,即使沒有狗吠,即使偶爾傳來橋頭衛兵的聲響,我們焦躁不安的人員也不敢擅動。最後,我們讓所有人員悄悄跨下駱駝,坐在地上揣忖著為何耽擱,以及土耳其部隊為何戒備如此森嚴,還有山谷中那列火車是為何而來。帶水汽的霧濕透了我們的羊毛斗篷,我們打著寒戰。

許久後黑暗中出現一個亮點。是那個少年族長,他將褐色斗篷掀開,露出像旗幟般的白色襯衫。他低聲說,他的計畫失敗了。一列火車(就是山谷中那列)剛載來一位德國上校與由阿富列來的德國與土耳其預備部隊,是利曼·馮·桑達斯派來的,要去援救人心惶惶的德拉。

他們因為那位亞美尼亞上尉擅離職守而將他關禁閉。現在橋頭有無數機槍待命,衛兵也不停地在附近的道路巡邏。事實上,在離我們不到一百碼的路上,就有重兵在站崗,敵我近在咫尺卻互不知情,令我啞然失笑。

努里·賽義德提議硬拼,靠蠻力奪下此地。我們有足夠的火力,而且人多勢眾,又是有備而來,佔盡優勢,勝算相當大。但我考慮的卻是人命,和往昔一樣,覺得這代價太昂貴了。當然,戰爭時大部分的任務都得付出昂貴的代價,我們應該遵循前例,奉此而行,但我內心深以原來的計畫為榮,所以告訴努里·賽義德我不贊成強攻猛打。我們今天已經兩度截斷大馬士革與巴勒斯坦間的鐵路,而且將阿富列的守軍引到此地,對艾倫比已是第三項大禮。我們的表現已可圈可點。

努里·賽義德在深思後終於同意。於是我們與那位一心想替我們效勞的少年互道珍重。我們沿著隊伍往回走,低聲告訴每個隊員悄悄撤退,然後圍成一圈,握著槍(我的槍是鑲金的李恩菲爾德牌,是恩維爾在達達尼爾擄來的戰利品,幾年前他送給費薩爾,再輾轉送到我手上),掩護我們的人員全數撤離危險區。

奇怪的是,這是當晚最難熬的一刻。如今任務已結束,我們忍不住想把那些破壞好事的德國人搞得雞犬不寧。攻入他們的營區易如反掌,這些嚴肅的德國人勢得手忙腳亂地衝出來,胡亂朝霧蒙蒙的山中放槍。納西爾、努里·賽義德,還有我,不約而同地萌生這種念頭,我們幾乎同時脫口說出這個構想,也為大家都這麼孩子氣而覺得羞愧,互相叮囑不要忘了有任務在身。午夜後,我們回到穆宰里卜,覺得平白放過那座橋實在心有不甘。所以我的手下分成兩支隊伍,由塔拉勒的手下當嚮導,到塔勒謝哈布外圍炸毀兩處無人看管的鐵軌。爆炸聲使那支德國部隊一夜不得安眠。一時敵軍的營區火把大亮,為防我們突襲,他們也到鄰近地區搜查。

我們很高興能讓他們忙上一整夜,因為如此一來他們天亮後便會無精打采。前來投靠的人仍陸續擁入,親吻我們的手,並矢志效忠。他們結實的馬匹走過營區,經過數百名席地而卧的士兵及焦躁不安的駱駝,它們整夜反芻著白天吃下的青草。

天亮前,皮薩尼的其他大炮與努里·賽義德的其餘人馬都已由泰勒拉爾趕過來。我們已通知喬伊斯,表示第二天要往南折返,取道尼西貝,完成環繞德拉一圈的任務。我建議他立刻回烏姆泰耶等我們,因為該地有充裕的水源與肥美的牧草,再加上它位於德拉、德魯茲山脈、魯瓦拉沙漠之間,很適合集結大軍,靜候艾倫比的消息。我們駐紮在烏姆泰耶,也等於截斷土耳其戍守在約旦(我們的特別目標)之外的第四軍與大馬士革間的聯絡管道,而且一旦敵軍將炸毀的鐵路修好,我們便可就近再前去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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