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打破均勢局面 第一〇六章 內訌

喬伊斯的船由吉達駛來,還帶著麥加捎來的信函。費薩爾打開《齊布拉報》(Kibla,海珊國王的官報),發現其中刊載一段皇室文告,表示有一群傻瓜稱呼賈法爾帕夏為阿拉伯北伐軍的總司令。並指出這種頭銜是憑空冒出來的,事實上,阿拉伯陸軍最高的頭銜也不過是上尉,賈法爾族長還有其他人,竟然頂著這些子虛烏有的頭銜在阿拉伯陸軍任職!

海珊國王發表這篇文告(他讀過艾倫比贈勛給賈法爾的報道),沒先知會費薩爾,這麼做是想貶抑北方的阿拉伯城市居民、敘利亞人、美索不達米亞軍官,海珊國王一來鄙視他們紀律鬆散,其次也擔心他們功高震主。他知道他們參戰不是為了讓他鞏固大權,而是為了解放自己的國家,追求自治,海珊國王的權欲熏心,已到了無法自制的地步。

賈法爾立刻掛冠求去,我們隊上的軍官與他們的部屬也紛紛向費薩爾遞出辭呈。我懇求他們不要在意這個七十歲老人的意氣用事,他之所以在麥加能安然大權在握,也是他們替他奮鬥來的。費薩爾也拒絕接受他們的辭呈,他指出,所有的人事令(因為他父親並未簽准他們的任命案)都是他自己簽署的,所以這份文告對他們職銜提出的質疑,應由他一個人承擔。

於是費薩爾拍電報到麥加,結果收到的回電竟稱他為叛徒與不法之徒。他的反應是立刻卸下阿卡巴前線指揮官的職務。海珊國王指派扎伊德繼任,扎伊德斷然拒絕。海珊國王用密碼拍來的電文中變得充滿怒火,戍守阿巴里森的兵力眼看一夕間就要冰消瓦解。道內在由阿卡巴搭船趕過來前,曾與我通電話,憂心忡忡地問我是否已經無法挽回了。我回答要看運氣,但或許可以有驚無險。

我們面前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向海珊國王施壓,要求他收回這份聲明;第二條,置之不理,繼續進行;第三條,培植費薩爾正式獨立於他父親之外。每個方案在英國人與阿拉伯人間各自有支持者。我們致電艾倫比,要求他出面斡旋這場紛爭。海珊國王冥頑不靈又老奸巨猾,要逼他道歉,可能得花上數個星期。在正常情況下花三個星期也無妨,不過此時我們面臨危急存亡之秋,三天後,預定朝德拉進軍的計畫便要展開。我們必須設法使這場戰役如期發動,同時由埃及方面找出解決之道。

我的第一項任務就是以最速件通知努里·沙蘭,我無法到卡夫與他及他族人會面,不過會在新月出來的第一天到阿卡巴聽候他差遣。這是很遺憾的權宜之計,因為努里也許會懷疑我為何變卦爽約。如果沒有魯瓦拉族參與,我們於九月十六日進軍德拉的優勢將會如灰飛煙滅。然而,我們必須冒這種較小的風險,因為如果沒有費薩爾與阿拉伯正規軍,以及皮薩尼的炮兵,這場戰役終將淪為空談,為了使他們回心轉意,我必須待在阿巴里森靜觀其變。

我的第二項任務是將補給隊帶往阿茲拉克——行李、糧食、汽油、彈藥。休伯特·揚一如往昔,雖然不贊同這項計畫,仍盡職地張羅這些補給品。他最大的障礙就是自己,沒有人能阻撓他。我永遠忘不了努里·賽義德容光煥發的臉龐,他在一場聯合會議後遇上一群阿拉伯軍官,替他們打氣說:「別放在心上,各位。海珊國王和英國人說話的態度,就像他和我們說話一樣!」這時他督導著各梯隊依原計畫由指派的軍官率隊出發——事實上,行程並未完全按原計畫,不過只慢了一天。我們的原則一向是不直接向阿拉伯人下令,而是通過他們的族長傳達,他們不曾由我們的軍官帶隊,所以也沒有該不該聽命的先例可援,他們像綿羊一樣乖乖地上路了。

我的第三項任務是面臨軍中的叛變。他們都耳聞了這場危機的不實謠言,尤其是炮兵,他們誤解事情的原委,有一天下午和他們的軍官起了衝突,在氣頭上將大炮對準了軍官的帳篷。然而,炮兵指揮官拉希姆已搶在他們之前,將所有炮台全部堆集在他的帳篷內。我趁機去與那些士兵交涉,他們一開始很緊張,後來出於好奇心,終於同意與我談談,我在他們眼中一直只是個怪人,一個像貝都因人的英國人。

我告訴他們高層之間鉤心鬥角的這種茶杯內的風暴,他們都開心地笑了。他們的目標在大馬士革,不在麥加,他們也不在乎部隊之外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擔心的是費薩爾已離職,因為有好幾天沒看到他出現了,我答應要立刻將他找回來。當費薩爾與扎伊德搭著由博爾斯特別漆成綠色的沃克斯豪爾車經過他們面前,而且表情毫無異狀後,士兵們眼見為實,都相信自己是誤信謠言。

我的第四項任務是按時將部隊帶往阿茲拉克。為了執行這項任務,便得先讓他們對軍官恢複信心。手段圓滑的斯特林這時派上用場了,努里·賽義德和其他軍人一樣野心勃勃,也打算善加利用這個機會,他爽快地同意推進到阿茲拉克,等待海珊國王道歉。如果沒獲得滿意的回應,他們就要折返,甚或不再效忠;如果能令他們滿意,則仍妾身未明的北伐軍將使海珊國王顏面無光,我也向他保證必可讓他們滿意。

士兵們在我們的軟硬兼施下總算獲得安撫。我們表明像食物與軍餉這種問題茲事體大,必須靠整個組織維繫才能發放。他們屈服了,各個部隊,包括騎騾步兵、機槍隊、埃及爆破兵、廓爾喀僱傭兵、皮薩尼的炮兵,全都依照斯特林與休伯特·揚所規劃的行程各自帶開,只慢了兩天。

最後一項任務是重建費薩爾的權威。若打算在德拉與大馬士革間大舉用兵,沒有他絕對無法奏功。我們可以攻佔德拉,那也是艾倫比對我們的期待。然而要佔領大馬士革——那是我對阿拉伯人的期待,也是我之所以不辭千辛萬苦、殫精竭慮,與他們一起出生入死的原因——得靠費薩爾與我們並肩作戰,不要受軍事任務所分心,而是準備接收並運用我們所替他打下的地方之政治價值。最後他提議接受我的指揮。

至於麥加當局的道歉,艾倫比與威爾森已通過電話線,設法施壓。如果他們失敗了,我的因應之道是向費薩爾承諾英國政府會直接支持他,讓他得以入主大馬士革。有此可能,但我希望若非絕對必要,不要鬧到這種地步。阿拉伯人為此已寫下一頁光輝燦爛的起義史,我不希望在達成全面勝利及和平之前,便已因內訌而分崩離析。

海珊國王原形畢露,強詞奪理,找出無數遁詞狡辯,完全不理解他這麼一攪和,對北伐大業造成多麼嚴重的傷害。為了讓他了解情勢,我們開門見山向他說個明白,卻引來他激烈的惡言相向。他的電報通過埃及用無線電送至我們在阿卡巴的收報員,然後用車子送來給我,再由我轉交給費薩爾。阿拉伯的密碼很簡單,我在轉交給費薩爾前,都先借著將某些密碼的數字打亂,來刪除會使情況惡化的句子。藉此權宜之計,才使他的部屬不致鬧脾氣。

這種移花接木的戲碼上演了幾天,麥加方面一直不肯鬆口認錯,反倒一再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重述原先那份措詞強硬的文告。最後,傳來一份冗長的文稿,前半段是輕描淡寫的道歉,並撤回原先那份造成重大傷害的文告,後半段則是以另一套說辭重述那份文告,我將後半段刪除,在前半段註明「最速件」,送到費薩爾帳內,當時他正與他的幕僚圍成一圈在開會。

他的秘書將那份電文解碼,然後呈給費薩爾。我先向眾人做了一點暗示,使在場者皆屏氣凝神地望向費薩爾。他滿臉訝異地望著我,因為那些溫和的詞句不像是出自他那剛愎自用的父親手筆。然後他打起精神,將那段道歉文稿大聲念出來,最後激動地說:「這封電報挽救了我們所有人的榮譽。」

全場歡聲雷動,費薩爾悄悄在我耳畔說:「我是說,幾乎是我們所有人的榮譽。」他說得很開心,我也笑了,並裝聾作啞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回答:「我要在這最後一次進軍時接受你的指揮,怎麼,還不夠嗎?」「因為那會有失你的尊榮。」他低聲說:「你總是把我的榮譽擺在你自己的之前,」然後他精神抖擻地站起來,說道:「好了,各位,讚美真主,開始工作吧。」

三小時後我們已敲定行程,並安排接替我們在此戍守阿巴里森的部隊。於是我告退。喬伊斯剛由埃及回到營地,費薩爾承諾他最遲會在十二日與喬伊斯及馬歇爾一起到阿茲拉克與我會合。整個營區內洋溢著一片喜氣,我驅車北上,仍希望能及時號召魯瓦拉族人在努里·沙蘭的率領下,與我們一起攻打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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