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打破均勢局面 第一〇三章 自我解剖

我居間協調,協助駱駝部隊在那些四十英尺深的水井中汲水,讓巴克斯頓與他的三百名手下感激不已。他們使山谷增色不少,豪威塔特族人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多英國人,忍不住盯著他們猛瞧。我為自己的同胞自豪,他們自動自發,秩序井然地忙著,身旁的阿拉伯人看起來倒像是阿拉伯半島上的陌生人。另外,與巴克斯頓交談也是一件樂事,因為他善解人意,學識淵博,想像力豐富。不過他多半時間都忙於籌備即將展開的長征。

這天正逢我三十歲生日,我一個人獨處,花數小時反省自己的立場。我莫名所以地想起了四年前,一心一意想在三十歲時成為將軍,獲頒爵位。這種俗世的尊榮如今唾手可得(如果我能再苟活四星期),只是我對阿拉伯立場的表裡不一,使我不再懷有這種不成熟的野心。我只渴望在手下之間贏得好名聲。

這使我對自己的誠信深感懷疑。只有一個演技精湛的演員才能讓人對他有這種好評。這些阿拉伯人相信我,艾倫比、克萊頓信任我,我的護衛隊忠心耿耿。我不禁懷疑,莫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借欺詐浪得虛名。

如今外界對我的表現之讚揚,我已無法推卻。若加以婉拒,會被認為是謙虛、妄自菲薄,而且這些事迹很吸引人——因為群眾總是喜歡相信浪漫的故事。羞愧是一種行為,謙虛是一種觀點,人們將兩者混為一談,令我很惱火。我並不是謙虛,而是因立場尷尬與離群孤僻而感到羞愧,那使我無法與人結為莫逆,只有點頭之交,完整、不知變通、令人難受,像水晶。

手下總認為我高深莫測,這導致我刻意故弄玄虛——外行人充內行。我不是軍人,我的戰爭都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我不是一個行動家,我的行為也總落得操勞過度。這些都是刻意做出來的,我疏離的自我總是以批判的角度審視我的表現。

除了這種態度外,還有飢餓、疲憊、酷熱或嚴寒,以及置身於阿拉伯人間的惡劣的生活環境,這些都會造成病態。我的筆記本中記載的不是事實與數據,而是心態、幻想及自我質問,因我們的情勢有感而發,以抽象的字眼表達,隨著駱駝行進時一頓一頓的節奏寫下來。

這天在拜爾過生日,為了對自己坦誠,我開始剖析自己的信仰與動機,在漆黑的心中摸索。這種對自己的不信任,通常會以漠不關心或輕率的面具出現在我面前,令我困惑。我的思緒撕扯著這平靜的外表,知道那只是面具。因為,雖然我試著絕不戀眷任何引人入勝的事,但有時候我的興趣強烈得令自己無法控制,使我駭異。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與本質,不了解的是它們的特性。我渴望受到喜愛——既強烈又神經質,使我從來不敢對別人友善地敞開心胸。我害怕這麼重要的事會失敗,所以畏縮不前,不敢嘗試。此外,還有標準。除非其他人也能以同樣的語言,採取同樣的方式,為了同樣的理由,做最完美的回應,否則親密關係似乎很羞恥。

我渴望揚名立萬,也恐懼別人知道我喜歡出名。對自己的渴望成名深覺不恥,使我拒絕接受任何殊榮。我幾乎像貝都因人一樣珍惜自己的獨立性,但缺乏想像力,只能在畫像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也只有無意中聽到別人對我的評論,才能建立自我印象。渴望無意中聽到或看到我自己,是我對自己的神聖堡壘的攻擊。

較低級的人我敬而遠之,這反映了我們無法做到真正的理智。如果他們強迫我接受,我會恨他們。將我的手擺在一個生命體上是一種褻瀆,如果他們觸碰我或太快對我感興趣,我會不寒而慄。這是一種原子推斥作用,像一片雪花完整的路徑。要是我的頭腦不那麼專制,我的選擇會是反其道而行。我渴望能掌控婦女及動物,每當我看到一個軍人與一個女孩在一起,或一個男人在逗一隻小狗,我便會自怨自憐,因為我期望與他們一樣膚淺,一樣精於此道。而我的獄卒將我拉了回來。

感覺與幻覺總會在我內心做天人交戰,理性夠堅強,可以贏,但還沒堅強到可以完全摒除感情,或能抑制住不去更喜歡他們。或許愛的真諦是去愛自我所鄙視的部分。然而我只能期望,可以認為榮華富貴是一種幸福,倘若無法向它投降,可以試著麻醉我的心靈,任建議如耳邊風,痛苦地保持清醒。

我喜愛下層的自我,也以往下探索為樂。墮落似乎有個下限,不會逾越這安全尺度。人性的升華可以沒有上限,但獸性有個臨界點令他無法逾越。得知墮落的下限很令人寬慰。事物的力量、年齡及虛假的尊嚴,這些使我越來越無法自甘墮落。不過我年輕時曾在埃及東北部的塞得港過了兩星期卑微的生活,白天與各國來的流浪漢替輪船添燃煤,晚上則縮在雷賽布 旁的防波堤上睡覺,浪濤在身旁澎湃。那種自由自在的滋味令我回味不已。

的確,意志總是蠢蠢欲動地潛伏著,等著爆發。我的頭腦像沉默的野貓般總是突如其來地蠢動,我的感官像泥土粘著它的腳,我的自我(總是意識到它自己及它的羞愧)告訴那野獸,它跳出來太失禮,食用死屍太下流。它被神經和猶豫緊緊地網住,不會讓人害怕。然而它是真的野獸,這本書是它長了癬的皮,弄乾燥,製成標本公開展示,供人凝視。

我迅速擺脫意念。所以我不信任專家,他們經常是關在高牆內的智者,摸透了他們監獄內的地面所鋪的每一塊石頭。然而我可以知道這些石頭是由哪一座採石場所裁割,以及那些石匠可賺多少錢。我滿不在乎地否定他們,因為我發現物質總是傾向於有其目的,而意志是胸有成竹的嚮導,由許多道路將目的引向成就。沒有肉體。

我曾挑出許多事情,拖拖拉拉,考慮再三,再束之高閣,因為我沒有執行的信念。構思似乎比行動更穩固可靠。自我追求的野心拜訪我,但不會停留,因為我那帶著批判性的自我會吹毛求疵地拒絕他們的果實。我無論漂泊到何處都想掌控身旁事務,但從來不曾自願參與。事實上,我認為自己對普通人有危險,我有辦法漫無目標地任他們支配。

我跟隨別人,沒有自己的主見。事實上,甚至不想跟隨。只是因為懦弱才使我沒有進行「精神自殺」,只能借著某種耗時費日的重任使我腦中的火爐終於閉塞熄火。我將別人的構想發揚光大,協助他們,但不曾有自己的構想,因為我無法贊同創造。當其他人創造時,我會效勞並加以改善,使其盡善盡美。因為,如果創造是種罪愆,那麼狹隘或有瑕疵的創造,必定是既罪惡又可恥。

我在工作時總試圖聽命行事,因為出面領導太惹人注目。順服命令可以不用痛苦地費神思考,也可將性格與意志冷藏起來,可以毫無痛苦、默默無聞地行動。我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利用我的上司,那也算是我的失敗。他們因為無能或懦弱或喜歡,全都太過放任我自由發揮,彷彿他們無法了解自甘為奴是病態心靈最深的驕傲,代人受苦是它最樂於得到的勳章。他們不加以應用,反倒縱容我,而我也恃寵而驕,我行我素。舉凡會遭搶劫的果園都必須有園丁、看門狗、高牆、鐵蒺藜。予取予求,何其無趣!

費薩爾是個勇敢、虛弱、無知的人,試圖從事只有天才、先知或要犯才做得來的事。我出於同情服侍他,這種動機使我們兩個都蒙羞。艾倫比最接近我心目中的主人,但我必須避開他,不敢恐懼地趴下,以免他露出泥土製的腳及友善的言詞,使我的忠誠之心就此幻滅。然而,他對我們而言真是個偶像,有著偉大、本能等獨立存在的強烈特質。

有些特質,像勇氣,就無法獨立存在,必須與一種好或壞的媒介混合才會出現。艾倫比的偉大顯現的是另一種範疇:自給自足,性格的一面,卻不是智慧。平凡的特質對他而言是多餘的。智慧、想像力、英明、勤奮,在他身旁全顯得可笑。他不能依我們的標準來判斷,就如郵輪船首的尖銳不能用剃刀刃的尖銳來判斷。他天縱英才,不需要用到這些特質。

聽到別人讚美我,令我對自己又嫉妒又絕望,因為別人說什麼我就接受其表面價值。然而,就算他們說我的好話再好上十倍,我也會將之貶抑得分文不值。無可避免地,我是自己的軍事法庭,因為對我而言,靠運氣成功的行動不值得自詡。必須事先設想、預見、準備、奮鬥而得,才值得讚美。自我知道溢美的害處,不得不貶抑別人缺乏批判性的嘉許。那是我受過訓練的歷史專業能力對大眾判斷的證據之報復,對於那些了解的人而言這是最低的標準,但無法上訴,因為世界是如此天寬地闊。

當一件事唾手可得,我便不再想要。我的喜悅在於渴求。期盼朝思暮想的每件事都能如願以償,一如所有正常人的野心。當腦中出現強烈的渴求時,我總是會奮鬥,直到只需張開手就可得到它,然後我會掉頭就走,對於那是自己能力所及,覺得心滿意足。我只是追求自我肯定,絲毫不在乎別人是否知道。

「開始」有特別的吸引力,驅使我從事永無止境的努力,使我的人格免於膨脹,而且將它投射在一個新鮮的媒介,使我可以滿足想看它赤裸裸的陰影的好奇心。不可見的自我在別人尚不感興趣的心之止水中反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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