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打破均勢局面 第一〇一章 暗通款曲

西登斯當天傍晚用飛機送我回圭威拉,我當晚一到阿卡巴,便告訴道內,人生很圓滿,卻不知不覺地就流逝了。第二天早上,我們聽到偵察機彙報巴克斯頓的部隊在慕達瓦拉的進展。他們決定要在黎明前發動攻勢,主要是藉助轟炸機,再兵分三路,一路進入車站,另兩路攻碉堡。

所以,在半夜前攻擊發起線就鋪上了白布條當指標。歸零的時間定在三點四十五分,但因路太難找,所以他們摸索到天亮才開始攻打南邊的碉堡。在一番猛轟之後,他們輕易地攻下這座碉堡——這才發現進攻車站的部隊早已高奏凱歌。這使中央的碉堡有所警覺,但也是一戰即敗,二十分鐘後豎旗請降。

北邊的碉堡擁有大炮,鬥志較旺盛,朝車站及我們的部隊猛轟。巴克斯頓在南邊碉堡的掩護下,指揮布羅迪的大炮,精準地一枚枚發炮。西登斯駕機加入轟擊行列,駱駝部隊則由北方、東方、西方,以路易斯機槍掃射胸牆。到清晨七點,最後一名敵軍黯然投降。我們有四名陣亡及十名受傷。土耳其有二十一名陣亡,我們獲得一百五十名戰俘,還有兩尊大炮與三挺槍。

巴克斯頓馬上叫那些土耳其戰俘用水泵汲水,讓他的駱駝群飲水,他的手下則四處炸毀水井及兩千碼的鐵軌。到黃昏時,他們連水塔也夷成了平地。巴克斯頓不久後朝他的手下叫道︰「便步前進!」然後四百峰駱駝整齊劃一地起身,發出震耳欲聾的鳴聲,往傑佛出發。道內開心地到阿巴里森會晤費薩爾。艾倫比派他去向費薩爾通報,他要向費薩爾要求暫時按兵不動,因為英軍的進兵有點冒險,如果失敗了,阿拉伯部隊會被困在約旦的另一側,束手無策。艾倫比特別要求費薩爾別擅自朝大馬士革進軍,待時機成熟再伺機而動。

這合理的叮囑也是因我而起。有天晚上我在總部,忍不住脫口說,對我而言,一九一八年似乎是最後的機會了,無論德拉與拉姆拉的局勢如何,我們不妨都先將大馬士革攻下再說,因為即使是得而復失,總比沒佔領過強。

費薩爾親切又睿智地朝道內笑了笑,回答說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要在秋季設法攻佔大馬士革,而且,如果英軍無法協同進軍,他或許就會自行與土耳其和談,藉此拯救他的子民免受戰火洗禮。

費薩爾與土耳其暗通款曲已有相當時日了,傑馬勒帕夏先來函打開此管道。傑馬勒也是穆斯林,他直覺地認定麥加的叛變是一種審判,他也願意儘可能地居間調解這種信仰上的裂隙。他的信函發人深省。費薩爾將這些信函送到麥加和埃及,希望他們也和我們一樣讀出字裡行間的弦外之音,但他們只解讀他論點的表面意義,我們也奉命回答,我們的劍就是我們的審判官。這麼回答當然冠冕堂皇,但在戰爭中如此天賜良機不容錯失。

沒錯,與傑馬勒和解是不可能的,他曾處死許多敘利亞德高望重之士,如果與他握手言和,將對不起朋友的拋頭顱灑熱血。但我們如果能在回函時設法表明這種立場,或許可以使土耳其內部國家與宗教間的罅隙日益嚴重。

我們的目標對準土耳其參謀總部中反德國的部門,主管是穆斯塔法·凱末爾,他熱衷於推動「土耳其化」,不致否決讓阿拉伯人在奧斯曼帝國下自治的權利。所以,費薩爾捎了封回函去策反。雙方保持密切聯繫。土耳其軍方開始抱怨虔信派教徒,認為他們重宗教而輕戰略。國家主義者宣稱,費薩爾只是將他們對土耳其公正、無可避免的民族自決的信念,付諸於不成熟又悲慘的行動。

傑馬勒知道他們國內已有這種思潮後,也影響了他的決定。一開始他只願讓漢志自治,隨後敘利亞也獲准,然後是美索不達米亞。費薩爾似乎仍不滿足,所以傑馬勒的副官(他的上司當時正在君士坦丁堡)擅自將麥加也列入。最後,他們告訴我們,他們認為讓伊斯蘭教先知的家族擔任伊斯蘭教的精神領袖也是合情合理的!

這些信函雖然有其可笑的一面,但分化了土耳其的參謀總部卻是不爭的事實。古板的穆斯林認為費薩爾是不可寬宥的罪人;思想較現代的穆斯林則認為他是個誠懇但沒有耐心的國家主義者,被英國空洞不實的承諾誤導了,他們渴望能借著辯論將他導回正軌,而不是兵戎相向。

他們的王牌就是《賽克斯—皮科協議》,英國、法國、俄國瓜分土耳其領土的這份過時協議,由俄國公諸於世。傑馬勒在貝魯特的一場晚宴中得悉這齷齪的暗盤交易。這項協議曝光,我們曾因此受到傷害。罪有應得,因為我們與法國都意圖借著模稜兩可的方式,以便日後可自行解讀,來掩飾雙方在政策上的分歧。

所幸,我早已向費薩爾透露這條約,也說服他若要解套,便應全力協助英國,使英國在戰後因問心有愧,而無法拒絕履行承諾。如果阿拉伯人能依我之計而行,便不致任人宰割瓜分。我要求他不要像他父親一樣,輕信我們的承諾,而應信任自己的傑出表現。

正巧,在這關鍵時刻英國內閣向阿拉伯人承諾,或是說向由七個開羅的笨蛋組成的未獲授權的委員會承諾,阿拉伯人可以保留他們在戰爭期間從土耳其手中收復的領土。這令人雀躍的消息傳遍了敘利亞。

英國為了替垂頭喪氣的土耳其打打氣,也讓我們見識一下它做承諾有多容易,所以提出文件A給費薩爾謝里夫,B給他們的盟友,C給阿拉伯委員會,文件D給羅斯柴爾德勛爵,後者是剛躥起的政壇新貴,英國語焉不詳地承諾他的同胞在巴勒斯坦可擁有某些實惠。老努里·沙蘭皺著他睿智的鼻子,拿了一疊文件來找我,迷惑地問我該相信哪一份。我照例避重就輕地回答:「日期最近的一份。」他們言出必行,所以認為我是在說笑。他此後便全力支援我們,不過他若對我承諾後食言了,也會告訴我,他日期較近的承諾才算數!

然而,頑固的傑馬勒仍未放棄希望。艾倫比在索爾特吃了敗仗後,傑馬勒派阿卜杜勒·卡德爾的弟弟穆罕默德·賽義德來找我們。穆罕默德和他哥哥一樣狡詐,但缺乏膽識,他畢恭畢敬地站在費薩爾面前,替傑馬勒前來做說客。

費薩爾告訴他,他來得正是時候。如果土耳其可以從安曼撤兵,將此地交給阿拉伯人管理,他可以向傑馬勒保證阿拉伯陸軍不會再與他們征戰。這個招搖撞騙的阿爾及利亞人以為自己建了大功,於是匆匆趕回大馬士革。傑馬勒氣得差點將他弔死。

穆斯塔法·凱末爾聞訊,趕忙要求費薩爾不要與傑馬勒協商,他承諾若阿拉伯人能進佔他們的首都,他們這些不滿政府的土耳其異議人士會加以配合,並以此為基地攻打恩維爾帕夏與他位於安納托利亞的德國盟軍。穆斯塔法希望托羅斯山以東所有土耳其部隊聞風而歸後,他可以直接進軍君士坦丁堡。

後來事情的演變使這些複雜的談判終告流產,這期間埃及與麥加都被蒙在鼓裡,因為我們對他們沒有信心。我擔心英國會因為費薩爾腳踏兩條船而立場動搖。不過為了對那些參戰的阿拉伯人公平起見,我們不能封閉與土耳其和解的全部通道。如果歐洲戰爭失敗了,那將成為他們唯一的生存之道。我一直有隱憂,擔心英國或許會在費薩爾與土耳其和解前先發制人,不是與國家主義者和談,而是自行與保守的土耳其人達成協議。

英國政府已朝這方向進行許久,並未知會它這個最小的盟友。我之所以能得悉這些過程及提議(那將會令與我們並肩作戰的無數阿拉伯人步上死路),不是經由正式的官方通道,而是私下打探而來。我至少有二十次是靠友人而不是靠我們的政府,政府的行徑與緘默是個範例,讓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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