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打破均勢局面 第九十九章 飛向傑佛

此時已是七月底,遠征德拉的部隊八月底便得上路。這期間必須有人引導巴克斯頓的駱駝部隊依計畫行事,也必須有人去聯絡努里·沙蘭,還要有人教裝甲車部隊如何辨識前往阿茲拉克的道路,也得幫飛機找停機坪。忙碌的一個月。努里·沙蘭離我們最遠,所以優先處理。我們通知他在八月七日到傑佛與費薩爾會面。接下來就是巴克斯頓的部隊了,我以密函通知費薩爾他們即將抵達,為了確保沒有傷亡,他們攻打慕達瓦拉時必須絕對保密,攻其不備。我要親自帶領他們走最艱險的第一段路程,穿越阿卡巴外圍的豪威塔特族地盤,到達瓦地倫。

所以,我動身前往阿卡巴,到當地後巴克斯頓讓我向各個連隊說明他們的行程,以及前來協助的盟友是如何的沒耐心。我懇請他們,如果與那些阿拉伯人發生衝突,就設法裝做若無其事。一則是因為他們畢竟比阿拉伯人受過更多教育,應該更寬容;再則也是因為他們人數少,真吵起來還是自己倒霉。經過一番耳提面命後,我們啟程上路,騎過悶熱的伊騰峽谷,經過內志紅色的岩壁下方,再走過伊姆蘭像乳房般的山坡,山勢逐漸高聳,朝氣勢雄偉的瓦地倫攀升,直到我們穿越哈扎勒岩壁間的缺口,進入聖殿般的冷冽水泉中。這裡的景觀開始高聳入雲,人類在山腳下渺如微塵。

這支部隊在瓦地倫首度體驗與阿拉伯人平起平坐地喝水,覺得很麻煩。不過他們都很溫和。巴克斯頓曾在蘇丹擔任官職,會說阿拉伯語,對游牧民族的習性相當熟稔。他很有耐心,脾氣很好,善解人意。哈查亞設法規誡阿拉伯人,出力不少,隨行的斯特林與馬歇爾則是班尼阿提耶族已熟識的老面孔了。多虧他們居間折中斡旋,英軍也極有分寸,所以雙方相安無事。

我在瓦地倫與他們度過第一天,望著這些健康的小夥子,覺得恍若置身夢境。他們穿著襯衫、短褲,看起來像是體格結實的學童,他們無拘無束地在山壁間徜徉;這裡曾是我尋幽訪勝之地。他們在西奈三年,皮膚已晒成黝黑色,但藍眸與貝都因人堅定的黑色眼珠相較,顯得較為柔和。在幾個世紀來受光輝文明洗禮的精明的阿拉伯人身旁,這群臉龐寬大、眉毛低垂、樸素老實的英國大兵,看起來相當遲鈍。歐陸來的士兵與我們這些清瘦的士兵相較顯得很笨重,不過英國大兵與我那些瘦骨嶙峋的內志手下相較,看起來又顯得笨重了。

稍後我再度經過伊騰的高聳岩壁,前往阿卡巴,我身旁只有六名沉默、從不發問的護衛同行,他們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在家鄉的山川草木間緩緩前行。我忽然萌生一絲鄉愁,自己浪跡於阿拉伯人之間,利用他們崇高的理想,使他們對自由的熱愛成為協助英國打勝仗的另一個工具,一念及此,更加深我的愁緒。

此時正是薄暮時分,在前方的西奈沙洲上,夕陽正要西下,萬丈霞光此刻映入眼帘,格外刺眼——因為我如今心如槁木死灰,只渴望看到英國陰鬱的天空。今天的夕陽極為耀眼奪目,充滿野性,夕陽餘暉如一陣五彩繽紛的風拂過大漠——日復一日皆如此,但每天看來都像個充滿力與熱的奇蹟——然而我所期盼的卻是虛弱、凜冽及灰濛濛的霧氣,讓世界不要這麼透明清晰,是非分明。

我們這些長年旅居國外的英國人,總是以記憶中的祖國為榮——這個與住在其間的居民毫無關係的怪異祖國——因為最愛英國的人,通常最不喜歡英國人。我置身於阿拉伯半島,迫於戰爭的需要,除了出賣自己的誠信來換取祖國的生存,別無選擇。

我在阿卡巴將其餘的護衛隊員全部召集,準備迎接勝利,因為我已答應那些豪蘭籍的手下,他們可以在獲得自由的村中歡宴慶賀:這個日子已為時不遠了。所以我們最後一次提起精神,沿著海岸線走過多風的海灘,陽光耀眼的熱浪與我手下華麗的衣飾爭輝。他們共有六十名。查基很少一次將這麼多人全部聚齊,我們騎入通往圭威拉的褐色山嶺時,他忙著依亞格利人的模式將他們編隊,有中央伍、左右翼,兩邊則分列詩人和歌手,所以我們沿途樂聲繚繞。我不肯像個王子般豎起一面旗幟,這令他頗為悶悶不樂。

我騎著加扎拉這峰祖母級的老駱駝,此時又英姿煥發了。它的小寶寶最近夭折,騎在我身後的阿卜杜拉將那峰小駱駝的皮剝下,並將這干毛皮鋪在鞍座後,像是駱駝的臀部。多虧查基沿路的吆喝,我們一開始走得很順暢,但一小時後,加扎拉將頭揚高,毛躁地踱著步,像個舞劍者般將腳抬高。

我試著催它上路,但阿卜杜拉衝到我身旁,揮舞著他的斗篷,然後跳下鞍座,手中拿著那片小駱駝皮。他跳下來時在加扎拉面前濺起一堆碎石礫,加扎拉靜了下來,低聲地哀吟著。他將那片駱駝皮鋪在它面前,再將它的頭按到駱駝皮上,它不再悲泣,以唇在這片干皮上磨蹭了三次。然後它再將頭抬起來,輕輕嗚咽一聲,跨步往前走。同樣的狀況一日數起,但後來它似乎就忘了。

西登斯駕駛一架飛機在圭威拉等我。努里·沙蘭與費薩爾要我立即趕赴傑佛。空氣稀薄,氣流不穩,我們驚險萬分地掠過席塔山頭。我坐在機上想著會不會墜機,幾乎是希望會。我確信努里會要求我們履行那齷齪的協定,死在空中似乎是種乾脆利落的解脫。然而我也不大希望發生空難,不是出於恐懼,因為我已心力交瘁,無心恐懼;也不是出於顧忌,因為我覺得我們的生命完全歸自己掌握,可自行決定要保留或拋棄;而是出自習慣,因為最近我只在對我們的目標有利時才會冒險。

我忙著整理思緒,費盡心思想理清本能與理性之區隔。本能說「死」,但理性說那隻會切斷思緒的拴繩,使其自由馳騁。最好是尋求心靈的死亡,讓頭腦慢慢萎縮,使它不再為這些思緒所困。意外比刻意的錯失更卑劣。如果我可以毫不遲疑地冒生命危險,何苦又使生命蒙羞?然而生命與榮譽似乎是不同的範疇,無法互相交易。至於榮譽,我在一年前向阿拉伯人保證英國會遵守諾言時,不就已喪盡榮譽了?

或者榮譽像西比爾 的葉子,失去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彌足珍貴?僅存的部分等同於全部?我的秘而不宣使我不用擔負任何責任。賣命地從事體能活動,卻永不滿足,而無止境的懷疑與質疑令我頭昏目眩,無法思考。

我們終究還是安然降落傑佛,費薩爾與努里平靜地與我們會面,不曾提起我的承諾。這個老人竟會樂於加入我們年輕人的行列,令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已經老態龍鍾,面色土灰,表情陰沉,只帶著一絲苦笑。他粗糙的睫毛下懸垂著松皺的眼瞼,頭上的陽光照入他眼中,使眼眶像燃著烈焰的窟窿。只有從染過的枯發、臉上枯萎的皮膚以及縱橫交錯的皺紋,才看得出他已經七十歲了。

這位不苟言笑的領袖身旁還圍著一群他部落中的重要長老,他們都是著名的族長,所以穿的都是自己的豪華絲綢或費薩爾贈送的華服,走起路來像婦女般會發出瑟瑟聲,但緩步走路的姿勢卻像公牛。其中第一個是法里斯,像莎士比亞劇《哈姆雷特》一樣,不肯原諒謀殺了他父親索坦的努里。他身材瘦小,蓄著一把低垂的鬍子,臉色蒼白得很不自然,面對外界的非難仍可面不改色,反唇相譏。他指著我尖聲說道:「天呀!他會說我們的阿拉伯話。」特拉德與沙爾坦都在場,睜大雙眼,神色肅穆,說話坦率,他們都是受人景仰的大人物,也是傑出的騎兵領袖。另外還有倨傲不恭的米吉漢,費薩爾邀他到場,與他的叔叔握手言和,他叔叔滿臉不情願,勉為其難地與他同聚一堂,米吉漢則忙著擠笑臉。

米吉漢同樣是個傑出的領袖,他率領游擊隊的能力與特拉德難分軒輊,但內心卻既脆弱又殘酷。他坐在特拉德的弟弟哈立德旁邊。哈立德也是個健壯開朗的騎士,面容與特拉德極為酷似,尚未完全長大成人。杜濟·伊本·杜格米風也似的進來歡迎我,使我想起他在那布克時見利忘義的貪婪嘴臉。他是個獐頭鼠目、長著鷹鉤鼻的獨眼龍,塊頭大,滿臉兇惡,卑鄙下流,但英勇善戰。還有卡法吉,他是努里嬌生慣養的孩子,由於父親的緣故對我相當友善,也不要我對他做任何承諾。他還很年輕,以冒險參戰為樂,對他的新武器頗為自豪。

本德爾這個笑口常開的男孩,長年跟著卡法吉玩鬧,當著眾人的面央求我讓他進入我的私人護衛隊。他由養兄拉海爾處得知我的護衛隊待遇優渥,日子很好過,使他自甘為奴。我婉拒他,但他仍苦苦哀求,所以我只得說,我不是國王,無法豢養沙蘭的奴僕。努里朝我陰沉地瞟了一下,以嘉許我的做法。

拉海爾坐在我身旁,穿著孔雀般的鮮艷衣飾,他在眾人交談時逐一向我介紹各個族長的姓名。他們不用打聽我是誰,因為我的衣服與長相在沙漠中獨樹一幟。我是唯一沒留鬍子的,再加上總是穿著一身雪白絲袍(至少在外表),頭上系著麥加制的金黃色與鮮紅色頭巾,並佩著金質匕首。我借著這身衣飾,再加上費薩爾在公開場合也與我平起平坐,使自己成為醒目的標誌。

費薩爾在這種會議中,經常能順利讓新部落熱血沸騰地加入我們的陣營,有時候這項重任會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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