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好事多磨 第九十四章 第七個夏天

第二天上午,我們在金茲河谷附近遇上那群印度兵,他們正在一棵樹旁休息。時光彷彿倒流,回到一年前,我們去炸橋,與哈桑·沙阿一起穿越原野,聽著維克里機槍的掃射聲,協助我們的人員將戰利品綁妥。他們看起來仍與當時一樣不善於騎駱駝,所以我們直到暮色降臨才穿越鐵路。

我在此與那群印度兵分道揚鑣,因為我覺得急躁不安,在夜色中趕路或許可以使我心情平靜些,所以我們摸黑前往歐德羅。到達山頭時,注意到左邊有火光不斷冒出,應該是由浙當發出來的。我們勒住韁繩,聆聽低沉的爆炸聲。有一股火苗躥出,越來越猛烈,後來分成兩道。或許是車站失火了,我們加快步伐去向馬斯特打聽消息。

然而,馬斯特的營區空無一人,只有一隻野狗。我決定去找費薩爾。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路,太陽也逐漸高升。路上蝗蟲充斥——雖然由遠處看,它們振趐在空中成群飛舞的景色相當壯觀。夏季已在不知不覺間降臨,這是我在中東的第七個夏天。

我們接近時,聽到由塞姆納傳來的槍炮聲,於是許多部隊緩緩爬上這座可監控馬安的半月形小丘。顯然我軍已佔領塞姆納了,於是我們朝新據點騎過去。我們在平地上遇到一峰駱駝拖著擔架,牽著駱駝的人指著後方說:「茂路德帕夏。」我趕忙衝上去,叫道:「茂路德受傷了嗎?」因為他是我們部隊中最傑出的軍官之一,也是最忠貞不貳的戰將,這麼一個不屈不撓的愛國志士,實在令人敬佩。這個老將躺在擔架上回答:「是的,勞倫斯大人,我受傷了,不過感謝真主,不礙事。我們已經佔領塞姆納了。」我回答我正要過去。茂路德虛弱地將身體撐起,幾乎無法睜眼或開口(他膝蓋上方的大腿骨已被炸碎了),但仍勉強地一再叮囑我要如何防禦山腰。

我們到達時,土耳其部隊正在朝山頭胡亂炮擊。努里·賽義德接掌茂路德的職務,正在指揮作戰。他冷靜地站在山頭。大部分人在炮火下,說話速度總會比平常快,並裝出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努里卻是炮火越猛烈,他越冷靜,扎伊德則會越來越不耐煩。

我問賈法爾在何處,努里說他應當在午夜時開始攻擊浙當。我告訴他看見火光之事,顯然已奏捷了。正覺得欣慰時,賈法爾的信差到達,報告已擄獲敵軍與機槍,車站與三千條枕木都已被燒毀。這是大功一件,足以使北方鐵路癱瘓數星期。然後努里告訴我,他在昨天拂曉時突襲賈迪哈吉車站,並將之夷成平地,還摧毀了五座橋樑與一千條枕木。顯然南方的鐵路也已癱瘓了。

午後當地一片死寂。雙方都不再胡亂開炮。他們告訴我,費薩爾已移防至烏黑達。我們涉過小溪,到達茂路德療傷之處,滿臉紅鬍子的醫生馬哈茂德說,他認為茂路德應該可以不用做截肢手術便能痊癒。費薩爾就在山頂上,背光而立,陽光照得他修長的身影旁出現一團光暈,系著蠶絲頭巾的頭上也籠罩著金光。我讓我的駱駝跪下,費薩爾伸出雙手叫道:「天啊,你可好?」我回答:「讚美真主。」然後他招呼我進他帳篷內交換情報。

英軍在安曼潰敗的消息,費薩爾已由道內處知道得比我還詳細。他也聽說了當地天氣惡劣,情況紛亂,以及艾倫比快刀斬亂麻、當機立斷地下令撤軍。這是明智的決定,雖然令我們很難堪,但已使損失降到最低。喬伊斯住院,此刻正在康復中;道內正在圭威拉待命,準備率領全部機動車輛傾巢而出,攻擊慕達瓦拉。

費薩爾向我打聽塞姆納與賈法爾的消息,我將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他,並轉述努里的意見及情勢的展望。努里曾向我抱怨,阿布塔伊族人整天閑散,無所事事。奧達否認他的這種說法。我想起我們首度去攻打阿巴里森時,奧達因我的激將法憤而冒死衝鋒。費薩爾還是首次聽到這則軼事。我提起此事,深深觸痛奧達的痛心事。他信誓旦旦地說他今天已經奮勇作戰了,只不過情勢不利於部落民族的作戰,我仍繼續與他抬杠,於是他憤憤不平地掉頭走出帳篷。

梅納德與我在隨後的幾天都在觀察戰情。阿布塔伊族人攻下車站東方兩座哨站,薩利赫·謝費亞則擄獲一挺機槍與二十名戰俘,這些戰果讓我們得以在馬安四周自由地活動。第三天,賈法爾的炮兵猛烈轟擊南方山嶺,努里·賽義德則率領一支突擊隊攻打車站,到達藏身處時,負責掩護他們的法國炮兵卻停火了。我們在福特車上觀察戰情,這時努里一身英挺的戎裝,還戴著手套,抽著白石南木煙斗,過來與我們碰頭,並要求我們去找炮兵指揮官皮薩尼上尉,敦促他快點開炮支援。於是我們去找皮薩尼,卻發現他垂頭喪氣地搓著手。他的炮彈都打光了,他說他曾一再要求努里別挑這個彈盡援絕的節骨眼發動攻勢。

我們一時也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員再由車站旁冒著槍林彈雨沖回來。沿路都是穿著卡其服的傷兵,肢殘臂斷,眼神因痛苦而更為銳利,以譴責的眼光瞪著我們。他們血肉模糊的身體已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抽搐著。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可冷靜地思考,卻聽不到聲響。我們因為知道我們已失敗而暫時失聰了。

事後我們才知道,步兵表現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高昂鬥志,在機槍的掩護下充分利用地形地物,奮戰不懈。由於他們自動自發地衝鋒陷陣,所以只折損了三名軍官。馬安之役讓我們了解到,雖然英軍攻勢受挫,阿拉伯部隊仍可獨當一面。這使我們在研擬計畫時更能靈活調度,所以這場失敗也因禍得福。

四月十八日清晨,賈法爾明智地決定不能再損兵折將,率領餘眾撤回塞姆納的據點。他與土耳其部隊的指揮官是大學老友,於是送了封勸降書,要求他們投降。對方的回答是很想投降,奈何上級有命,要求他們戰到最後一槍一彈。賈法爾提議休兵,他們可以藉機將子彈打光,但土耳其部隊仍猶豫不決,到後來傑馬勒帕夏又由安曼調來援軍,重新奪回浙當,並派兵護送糧食與彈藥到這座被圍困的城內。鐵路則癱瘓了數星期。

我搭車前去與道內會合。我對他這個正規軍官開著裝甲車這麼複雜的武器打他的第一場游擊戰,覺得有點憂心忡忡。另外,道內也不會說阿拉伯語,他的駱駝專家皮克及軍醫馬歇爾說得也不大流利。他的隊上有英國人、埃及人、貝都因人,埃及人與貝都因人一向水火不容,所以我在半夜到他位於泰爾夏姆上方的營地,並自告奮勇地要當他的翻譯。

所幸道內接納了我,並帶我到他的戰線巡視。場面相當壯觀。機動車輛整齊地排列在一處,裝甲車輛排在另一處,衛兵與哨兵都已各就各位,機槍也已就緒,連阿拉伯人也隱身在山後一處戰術據點,充當後援,但讓人完全看不到也聽不見。哈查亞族長與道內不知是用了什麼法術,竟然讓他們乖乖地留在指定地點待命。我看得咋舌不已,幾乎脫口說出「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敵人了」。

道內談起他的計畫後,更令我嘆服。他已擬妥萬全的作戰計畫,全是非常正統的軍事術語,還將時間歸零來安排一系列的行動。每個單位都有自己的任務:我們(裝甲車隊)在拂曉時將由佔有地利的山頭朝「平原哨站」發動攻擊,喬伊斯與我上次挫敗時曾坐在這座山頭上苦笑;機動車隊則打算在天亮前便「攻佔車站」,並朝戰壕發動奇襲;然後一號車與三號車將于歸零後的一時三十分,前去摧毀作戰圖(縮尺二十五萬分之一)上標示的A號橋與B號橋,其餘車輛朝「岩石哨站」推進,在哈查亞族長與阿拉伯人的支援下展開攻勢(歸零後二時十五分)。

在塔布茲編號四〇五三一與四一二二六位置的霍恩比與爆破人員,隨後前去炸毀編號D、E、F的橋,其餘隊伍則開始用午餐。午餐後,當陽光低垂,透過海市蜃樓仍有清晰的能見度,也就是歸零後八時,大軍將攻打「南方哨站」:埃及部隊由東方,阿拉伯部隊由北方,負責掩護的是裝甲車上的長程機槍,與位於「瞭望崗」的布羅迪的十磅炮。攻下這座哨站後,大隊再朝泰爾夏姆車站進軍,這時布羅迪再轉由西北方朝車站炮轟,空軍同時(于歸零後十時)由瓦地倫的平原起飛,前去轟炸,裝甲車輛由西方逼近。阿拉伯部隊跟著車隊前進,皮克則率領駱駝部隊由南方哨站下山。計畫中指明,「于歸零後十一時三十分佔領車站」。不過事與願違,因為土耳其部隊不曉得有這麼個計畫,匆忙中提前十分鐘投降,使這個不流血的計畫出現唯一美中不足之處。

我不客氣地問道內:「哈查亞能弄懂這套計畫嗎?」道內告訴我,哈查亞沒有表可以對時(道內順道說︰「對了,老兄你的表現在是否也該戴上了?」),所以在車隊往北推進時就跟著前進,然後再依實際傳達的命令展開行動。於是我告退,躲起來睡了一個小時。

天亮時,我們看到裝甲車已悄悄接近仍在睡夢中的戰壕,土耳其部隊驚惶失措,嚇得高舉雙手走出來,行動簡單得像在摘取成熟的蜜桃。霍恩比率領兩部勞斯萊斯汽車上陣,在A號橋上安置一百磅炸藥,將之炸得碎如齏粉。我與道內威風凜凜地坐在第三部車內督陣,這轟然巨響差點將我們震出車外,於是我們跑過去,教霍恩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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