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好事多磨 第九十三章 痛失同志

喬伊斯與道內離去後,我也在莫祖克的陪同下由阿巴里森出發。出發這一天,高原上春意盎然。一星期前此地還是風雪交加,如今有些白雪似乎已被陽光融化了。地面上長滿青翠的新草,陽光斜照過來,淡得像稻黃色,使迎面的和風加倍舒暢。

我們還帶著兩千峰錫爾漢駱駝同行,由它們馱著我們的彈藥與糧食。由於有輜重隊,我們走得很悠緩,打算在入夜後到達鐵路。有幾個人先走,趁白天時先去探勘鐵路,以確定敵軍被驅散時該地安全無虞。

我的護衛隊跟在我身旁,還有莫祖克與他的亞格利人,他們騎著兩峰著名的競速用駱駝。風和日麗的天氣使他們興高采烈,不久兩人就開始互相競技,或彼此叫囂。我的騎術不佳(心情也很悶),所以沒和那些小夥子一起賓士,他們偏向北面狂奔,我則繼續上路,不去搭理他們的喧鬧。沙漠的景觀洗滌了我的心靈,它的廣袤使我心胸為之開闊。在這不毛之處,更可展現造化之工,如此廣闊,如此瑰麗,如此壯觀。

快日落時,已可看到鐵路橫陳在開闊的地面,四周有一叢叢青草與灌木。我看一切平靜,便繼續前行,打算在鐵路的另一側停下,掩護其他人過來。我們曾多次破壞鐵路,碰到鐵軌總會令我有點激動。

我朝路基走去,駱駝踢動路基上的鬆散碎石,這時一個土耳其士兵由我左側的涵洞陰影中站出來,無疑地,他必然已在此睡了一整天。他慌亂地打量著我,也看到我手中的手槍,然後懊惱地看著他擺在一旁數碼外的步槍。他很年輕,體格健壯,但綳著張臭臉。我凝視著他,淡淡地說:「真主是慈悲的。」他了解這句阿拉伯話的含意,因而眼睛一亮,原本睡意濃重的臉也露出喜悅的神色。

然而,他一句話也沒說。我用腳按壓駱駝長著密毛的肩頭,它再度跨著優雅的步伐往前走,穿越鐵軌,直抵另一側的斜坡。我心頭對這個土耳其年輕人萌生一股暖意,像自己拯救了一條生靈,他也算是條漢子,沒有在我背後放冷槍。我走到安全距離外後回頭瞥視,他將拇指按在鼻子上,對著我晃動手指頭。

我們在路旁生起火,讓濃煙當指標引導其他人跟上來,然後用這堆火煮咖啡等著他們魚貫到來。第二天我們前往金茲河谷,直抵洪水過後留下的水池,池邊長滿茂密的矮樹叢。這裡的水質一如石灰泥的河谷,是灰色的,但味道甘甜。我們就在此夜宿,因為查基獵到一隻鴇鳥,希臘大將色諾芬曾讚美這種鳥的肉質鮮美,果然名不虛傳。我們用餐時駱駝也在一旁吃草。春季長出的鮮美青草已有及膝高。

第四段路我們輕鬆地到達目的地阿塔拉,盟友穆夫利赫、法赫德、阿得赫布都在此紮營。法赫德仍帶著傷,穆夫利赫則諂媚地出來招呼我們,臉上與聲音中都流露著貪婪。

多虧艾倫比一肩扛起較吃重的任務,我們分攤的任務很輕鬆。我們此時只需待命,時機一到便越過鐵路到班尼沙赫族主要的水源地瑟梅德,然後在騎兵的掩護下推進至馬代巴,在該地設立我們的總部。艾倫比則負責肅清傑里科與索爾特間的道路。我們可以不用開一槍一彈,悠哉地與英軍會師。

這時我們只需在阿塔提爾待命。此地真是綠油油的一片,每處窪地都有水池,山谷中百花爭艷,令我們喜出望外。白堊色的山嶺因鹽分高而寸草不生,與溪流相映成趣。我們站在高崗上可以眺望北方與南方,也可看到雨水落在白山綠野的山谷間,美得如詩如畫。萬物欣欣向榮,沙漠也變得像草木茂盛的牧場了。輕快的風一陣陣吹過草地,青草為之搖曳生姿。我們坐在山上,被風吹得直打顫,心中卻期待著勁風出現。有時會有一陣暖風吹過我們的臉龐,夾雜著花香,非常輕柔,像一道銀灰色的光芒般,繼續拂過山下的翠綠草原。我們那些挑嘴的駱駝在草地上嚙食了一個小時左右,然後躺下來消化,將胃中有奶油味的綠草反芻出來,大口大口地嚼著。

最後消息傳來,英軍已佔領安曼。半小時後我們穿越已無人跡的鐵路,朝瑟梅德出發。稍後又有消息傳來,說英軍正在撤退,雖然我們已曾預先警告過阿拉伯部隊這種可能性,他們還是大感恐慌。又有一個信差來報,說英軍已剛從索爾特敗逃,這與艾倫比的計畫背道而馳,我當場斷言那絕非事實。又有一個人飛奔來報,說英軍圍攻安曼兩天無法攻下,只在安曼南方破壞少許鐵路。各種互相矛盾的謠言四起,令我困惑不已,只得派頭腦最冷靜的阿得赫布到索爾特,捎信給切特伍德或許亞總部,要求他們親筆寫張便箋說明局勢。這期間,我們在長滿新生大麥的田野間不安地到處閑晃,腦中則不斷地構思著各種應變計畫。

深夜後,阿得赫布達達的馬蹄聲響遍山谷,他飛奔進來告訴我們,傑馬勒帕夏打了場勝仗,目前已佔據索爾特,並將城內曾歡迎英軍的居民一律處以絞刑。土耳其部隊仍沿著約旦山谷一路追殺艾倫比的部隊,由此看來耶路撒冷會被他們奪回去。我對自己的國人有信心,不願相信這種可能性,不過顯然情況不妙,我們手足無措地再度溜回阿塔提爾。

情勢如此演變,又是突如其來,令我很難堪。艾倫比的計畫看起來不難達成,我們卻在阿拉伯人面前摔了個大跤,真是情何以堪。我以前信誓旦旦地說我們會有如何杰出的表現,他們一向不予置信,這時他們徑自享受著此地的明媚春光。他們被一群由北方來的吉卜賽人所吸引,這些流浪家族的驢子上馱著些鍋碗瓢盆,沿路叫賣。令我頗訝異的是,那些扎本族的部落人居然熱情地與他們打招呼——後來我才發現,這些吉卜賽人除了賣手工藝品外,其中的婦女也公然和人打情罵俏。

她們和亞格利人聊得格外起勁,生意興隆,因為我們的人員都很饑渴,出手闊綽。我也利用她們。我覺得都那麼靠近安曼了,若是無功而返,連進去看一眼都沒有就打道回府,似乎太可惜了。所以法拉吉和我雇了三個開朗的小婦人,並將自己打扮得像她們一樣,然後潛入村落里。雖然我最後還是決定不攻打此地,但這次探勘相當成功。回程時,在橋邊曾虛驚一場,幾個土耳其士兵騎過我們身旁,以為我們五個都是吉卜賽婦女,熱絡地向我們示好。我們裝作一副嬌羞樣,依吉卜賽婦女的模式答禮,然後全身而退。從此以後我下定決心,如果要深入敵境,一定要穿著正規的英軍制服,反倒不會被懷疑。

隨後我決定將那些印度兵由阿茲拉克調回費薩爾營地,我自己也要回去。我們在天亮時出發,身體已被太陽曬醒,頭腦卻因昨晚思索一夜仍昏沉沉的。在這樣的早晨,人常會有一兩個小時對外界的聲音、氣味、顏色等的感受個別而直接,未經思緒過濾或辨識,它們似乎自給自足地存在,即使又吵又臭又丑也不再令人不快。

我們沿鐵路往南行,預期會與從阿茲拉克緩緩移防的印度兵碰頭。我們讓騎著競速用駱駝的小隊先走,在前面探路與警戒。

我們的小隊騎著系出名門的駱駝,由一個制高點飛奔到另一個制高點,邊走邊找那些印度兵。整天平靜無事,使我們放膽趕路翻越那些遍地打火石的山脊,而不去理會諸多沙漠通道,那些通道只會通往去年或幾千年前甚至上萬年前的廢棄營地,因為這種打火石與石灰石一旦被踩成通道,便形成沙漠的外表,只要沙漠還存在,它們就不會消失。

在法來夫拉,我們看到八名土耳其巡邏兵沿鐵路而行。我的手下在阿塔提爾休養了一陣子,靜極思動,要求前去突擊這支巡邏隊。我覺得這種事太輕率,可是禁不起他們一再央求,還是應允了。於是幾個小夥子立刻往前沖。我下令其餘人員越過鐵路,將敵軍由他們藏身的涵洞趕走。查基在我右手方一百碼,他了解狀況後,也迅即沖了過去。穆赫辛稍後也帶著他的人馬跟上去,阿卜杜拉與我則繼續由我們這一側挺進,打算兩頭包夾敵軍。

法拉吉一馬當先,對我們的叫喊聲與由他身旁呼嘯而過的槍聲全然充耳不聞。他轉頭望著我們的陣勢,自己則繼續瘋狂地往橋頭沖,在查基的隊伍越過鐵路前,他已經到達橋邊了。土耳其兵這時不再開火,我們認為他們已躲入路基的另一面了。不過當法拉吉在橋拱處停下時,傳來一聲槍響,他好像是摔下來或跳下來的,旋即失去蹤影。過了一陣子,查基在鐵軌的路基處擺好陣勢,他的人員胡亂開了二三十槍,彷彿敵軍仍在似的。

我很擔心法拉吉。他的駱駝安然無恙地獨自站在橋頭,他可能已中彈,或者去追敵軍了。我不相信他會刻意朝他們衝過去,然後停在那邊,然而情況看來似乎就是如此。我派菲海德去告訴查基,儘快趕往橋的另一側,然後我們自己朝橋頭飛奔過去。

我們同時到達,發現一個陣亡的土耳其士兵,法拉吉身受重傷,躺在橋拱處,就在他由駱駝上摔下來的位置。他看起來已不省人事,但當我們跨下駱駝時,他卻朝我們打招呼,然後默不作聲,有如相信死神已逼近。我們將他的衣服撕開,檢視傷口,卻愛莫能助。子彈貫穿他的身體,他的脊椎似乎受傷了。阿拉伯人說他只能再撐幾個小時。

我們試著搬動法拉吉,他已無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