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好事多磨 第九十二章 重責大任

我在開羅待了四天,我方局勢看好。艾倫比的鼎力相助使我們的幕僚陣容更為堅強。我們擁有補給官、一位運輸專家、一位軍械專家、一個情報分部:由艾倫·道內管轄,他也是與我們共同籌劃貝爾謝巴戰役的戰友,此刻剛前往巴黎。道內是艾倫比送給我們的最好禮物——比上千隻馱輜重的駱駝還珍貴,他是個職業軍官,相當熟稔軍中的作業流程,所以總可適時將我們的需求反應給權責單位。他善解人意,對阿拉伯起義的特質也立刻心領神會,他的軍事素養使他處理此事更是得心應手。他將戰爭與起義視為一體的兩面,我在延布時便夢想著所有正規軍官都能如此。不過,三年下來,只有道內做到這一點。

道內無法全權且直接指揮,一則是因為他不會說阿拉伯語,再則是因為他戍守佛蘭德時健康受損。他有使好事錦上添花的天分,這在英國人中很罕見。就陸軍軍官而言,他學識極為淵博,也很有想像力。平易近人使他的朋友遍及各種族和各階級。經由他的耐心調教,我們得以學會戰鬥的技藝,糾正了我們以前馬虎行事的作風。他的中規中矩使我們有如脫胎換骨。

阿拉伯起義一直像野台秀,前途與戰法都無人看好,自此之後,艾倫比才將之列入他的計畫中認真考量。了解到如果我們失敗將危及他的子弟兵的性命,我們要在他面前力求表現,這種重責大任使阿拉伯起義遠離了喧鬧冒險的格局。

我們為了支援艾倫比的第一波攻勢,與喬伊斯研擬出一套三路進軍的計畫。中央部隊是賈法爾率領的阿拉伯正規軍,負責佔領馬安北方的鐵路。喬伊斯與我們的裝甲車則潛往慕達瓦拉,破壞當地鐵路——這次要徹底摧毀,因為我們已打算孤立麥地那。莫祖克與我則在艾倫比於三月三十日攻破索爾特後,北上與他會師。時間很寬裕,我遊刃有餘,於是我決定前往修北克找扎伊德與納西爾。

時值春季,隆冬之後春光格外明媚,令人如置身夢境。大地一片清新,山上的春季中午時很悶熱,入夜後則有明顯的寒意。

大地春回,鳥語花香,連昆蟲也活躍了起來。第一個晚上我將我的克什米爾羊毛頭巾鋪在地上當枕頭,天亮時將頭巾拿起來一看,上面已聚集了二十八隻虱子。後來我們都睡在鞍褥上,這種鞣成熟皮的鞍褥很滑,可防虱蚤。即使如此,我們也無法高枕無憂。駱駝身上的扁虱常會吃得圓滾滾的(吸的都是我們拴住的駱駝的血),有如拇指的指甲般大,然後鑽到我們的鞍褥下,如果半夜時翻身壓到它們,會將它們壓成一攤污血。

我們置身於怡人的春光中,鮮奶不虞匱乏,這時阿茲拉克方面有消息傳來:阿里·伊本·海珊與印度兵仍在當地盡職地戍守,其中一個印度兵已凍斃,我的亞格利僕從達烏德也成為凍死骨,這是他的難兄難弟法拉吉親口說的。

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工作、生活全在一起,同甘共苦,相親相愛,所以看到法拉吉來通報這件事時滿臉愁雲慘霧,眼神哀戚,我並不感到驚訝,而且從這一天起,他再也不曾與我們嬉笑怒罵。他一絲不苟地替我照料駱駝、準備咖啡、打點我的衣著與鞍座,每天三次按時祈禱。其他弟兄們想安慰他,但他總是四處躑躅,落落寡合。

由這片酷熱的中東看來,英國對婦女的觀念似乎與這北方的天氣一樣,讓我們沒信心。在地中海地區,婦女的影響力與功能只限於單純的勞力工作,這是大眾普遍的共識,沒有商量的餘地,一如精神上的匱乏。然而,在這種共識下,借著否認兩性平等,男人與女人之間就無法發展出情愛、伴侶、友誼等關係。婦女變成一種從事勞動的機器,男人的心靈層面只能在同伴間獲得滿足。男人間哥兒們的情誼也應運而生,讓人性不只局限於肉體的接觸。

我們西方人置身於這複雜的時代,體內追求比言語及感官更高層次的僧侶成分,在追求時便已完全關閉。然而,像這些不用腦筋的亞格利孩子,甚至不求回報也心滿意足。我們為了自己耽於肉慾而飽受良心煎熬,設法借著一輩子的折磨來彌補罪愆,將幸福當成透支生命,入地獄再贖罪,結算一份善與惡的總賬餘額以面臨末日審判。

這時在阿巴里森,計畫受挫,我們原本打算在艾倫比攻擊安曼時,也在馬安北方的鐵路旁設立阿拉伯部隊據點,迫使馬安守軍出城應戰,再將之一舉殲滅,但這計畫宣告流產。費薩爾與賈法爾一致認同這個計畫,不過他們屬下的將官都吵著要直接攻打馬安。喬伊斯向他們指出,他們的大炮、機槍數量不足,人員素質也有待考驗,先截斷鐵路再將敵軍逼出來才是上策,但他們不為所動。茂路德鬥志高昂,迫不及待想立刻發動攻擊,還寫了一份便箋提醒費薩爾︰阿拉伯在爭自由時受到英國干涉的危險。在這節骨眼上,喬伊斯偏偏因肺炎病倒,前往蘇伊士療養。道內前來與那些摩拳擦掌的主戰者激辯。他是我們的王牌,在軍界聲譽卓著、戰功彪炳,一身英挺的戎裝,威風凜凜。但他來遲了一步——那些阿拉伯軍官如今一心只想要求我們尊重他們的意見。

我們雖然握有經費、補給、運輸等大權,可以予取予求,但還是認為應該賦予他們決定的權利。然而,如果人民很懶散,他們的政府必然也很懶散,我們與全是自願上戰場的阿拉伯部隊相處,必然也得放慢步調。我們很熟悉土耳其、埃及、英國等部隊,每個人擁護的部隊也各不相同。喬伊斯聲稱他的埃及部隊軍容壯盛——都是中規中矩的人,喜愛機械化的動作,在體格、靈敏度、操練上都勝過英國部隊。我嘉許土耳其部隊的克勤克儉,那些由農奴組成的部隊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英國部隊我們都很熟悉。我們在比較各國部隊時,發現服從性的差異隨著懲罰的強度而不同。

在埃及,士兵隸屬於部隊,輿論不會過問,所以他們得以不受干擾地勤練戰技,精益求精。在土耳其,士兵在理論上也同樣隸屬於長官,身心皆然,但他們可以借著逃兵來逃避痛苦。在英國,自願從軍的士兵與土耳其士兵一樣以絕對服從為天職,不過社會禮俗已使部隊當局嚴禁採取直接體罰,然而就實際情形看來,利用使他們勞累來懲罰英國士兵,效果略遜於東方的制度。

在阿拉伯正規部隊中,沒有懲罰,在我們所有部隊中都可看出這種重大的差異。他們沒有正式的紀律,沒有主從關係。他們積极參与戰鬥,也像義大利部隊一樣,了解擊敗敵人的責任。在其他方面,他們不是士兵,而是朝聖者,總是希望再走遠一些。

我對此並不覺得不滿,因為我認為紀律,或者至少是正式的紀律,在承平時期是一種美德,一種特質或標記,使士兵無法成為完整的人,甚或扼殺他的人性。紀律最簡單的做法就是限制士兵不得做這個,不得做那個,借著嚴格的規範,使他們不敢違抗命令。教官試圖讓服從成為一種本能反應,一聽到命令便立刻反應。

只要這麼做能增加敏捷度,倒也無可厚非,但它並沒預想到傷亡,也沒有假設每個下屬的自由意志都未完全消失,而是仍保留著,準備有朝一日接掌他長官的職務。

這麼做還有另一個弱點,就是人的忌妒心使然,權利最後會集中在行事任性的老年人手中,最後往往會因長期掌權而腐敗。另外,我也不信任本能,因為那根源於我們的獸性。理性似乎比恐懼或痛苦更能帶給士兵珍貴的教訓,這也使我不重視承平時期的敏捷。

因為在戰爭時,士兵會發生微妙的變化。即將上戰場的士兵會急著想對紀律加以修改、支持,甚至照單全收,這種急切也使士兵在戰鬥時得以獲勝。戰爭是由一次次奮力一搏的危機所組成。指揮官們基於心理因素,總希望這種賣命奮鬥持續得越短越好︰不是因為士兵們不願搏命——通常他們願意撐至倒下為止——而是因為這麼賣命會削弱他們剩餘的兵力。這種急切會使人精神緊繃,而且,在一心想賣命時會使人心力交瘁。

在承平時期激發戰爭的高昂鬥志會造成危險,有如太早給運動員服食興奮劑,所以,人們發明了紀律來加以壓抑。阿拉伯部隊一開始便是戰爭的產物,從來不知道承平時期的習慣,也不曾面臨如何維持的問題,直到停戰,然後它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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