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死海戰役 第八十九章 獨自上路

天亮後我們神采奕奕地再度上路,不過已有點在變天,灰撲撲的雲層籠罩著長滿苦艾的山嶺。這片年代久遠的地層中,已風化的石灰石礦壁浮現在通往山頂的斜坡上,路面坑坑洞洞,走起來更為艱辛。融雪緩緩流過山谷,最後較大塊的雪片也開始崩落。我們到達歐德羅的荒蕪廢墟時正值中午,但看起來像薄暮時分。風時吹時停,緩緩移動的雲團與細雨也不斷飄過我們身旁。

我往右走,避免經過位於我們和修北克間的貝都因人營地,不過我們的豪威塔特族同伴卻帶著我們直朝他們的營地走去。我們在七小時內走了六英里路,他們都累壞了。兩位亞提巴人不只累壞,簡直是豁出去了,他們揚言就算天塌下來也要到那些部落民族的帳篷中休息一番。我們為此在路邊僵持不下。

我個人覺得精神飽滿,心情開朗,不希望因為無謂地接受部落民族的招待而延誤行程。扎伊德營內正缺薪餉,這是我急著趕路的最好借口。修北克距我們只有十英里,距離入夜還有五小時,所以我決定自行上路。這段路程應該沒有安全顧慮,因為在這種鬼天氣下,土耳其人與阿拉伯人都懶得出門,一路上只會出現我一個人。我接過索吉與拉梅德攜帶的四千鎊,並對著山谷咒罵他們是懦夫,其實他們並不是。拉梅德幾乎喘不過氣來,索吉則痛得連駱駝都騎不穩。他們在我拋下他們自行離去時,都又氣又惱。

事實上主要是因為我擁有最健壯的駱駝,伍德黑哈雖然又多馱了幾袋金幣,仍健步如飛。經過平地時我會騎它前行,遇到上坡與下坡我們則並肩同行,有時會滑稽地同時摔一跤,它似乎也玩得不亦樂乎。

日落時雪停了。我們已到達修北克的河邊,也可以看到對面山嶺間褐色的道路迤邐通向村落。我試著走一條捷徑,但地面已結冰使我分不出路面,結果一個不慎踏破冰層(邊緣很尖銳,像刀一般),深深陷入泥沼,我真擔心要一整夜待在這泥沼里載沉載浮;或者全部陷進去,這種死法或許更乾脆。

伍德黑哈還真有靈性,不肯跟著走進這泥沼中,它只是茫茫然地站在破冰層的邊緣,望著我的一身泥濘。不過,我手中仍握著套在它頭上的絡頭,所以設法讓它靠近些。然後我猛然翻身,伸手一撈,緊緊攫住它蹄旁的簇毛。它吃了一驚,往後倒退,也因而將我拖出泥沼。我們跌跌撞撞地沿著河床到達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在溪水中洗凈全身污臭的爛泥巴,然後越過河谷。

我渾身打著寒戰再度騎上駱駝。我們翻過山嶺抵達對面的山腳,圓錐形山頭的輪廓映著夜空,顯得相當巍峨壯觀。此地的石灰岩質地堅硬,地面也已結冰,沿路的積雪達一英尺深。我打赤腳踩雪前進,快到城門時,為了使進城時較有氣派,我攀住伍德黑哈的肩頭跨入鞍座。但一跨上去就後悔了,因為我應該由它頸部側身跨坐上去,才不會因為坐到駝峰而引起它的驚慌。

我知道阿卜杜勒·馬因謝里夫應該仍在修北克城內,所以在微弱的星光中勇敢地騎過寂靜的街道,星光在牆角的冰柱、屋頂以及地面的積雪上舞動著。路面積雪很深,駱駝每跨出一步都有點遲疑。但我不在乎,因為我已經到達這趟夜行的目的地了,而且還帶著厚重的毛毯足以禦寒。我在十字路口吆喝著向人問好,過了一陣子,從我右手邊一間陋室中才傳來有人裹在棉被裡發出的沙啞的聲音,抗議我擾人清夢,我向他打聽阿卜杜勒·馬因在何處,他告訴我在這座老城廓另一頭的總督府。

我走到總督府,再度吆喝。一扇門開啟了,一道夾雜著霧氣的光線由門內透出來,有些微粒在光束中飛舞,幾張黝黑的臉探出門,問我是何許人。我友善地呼喚他們的名字,然後說我是來和他們的主人共享羊肉大餐的。這些奴隸聞言訝異地跑出來,扶我跨下伍德黑哈,並將它牽到他們自己睡的臭廄房中。有個奴隸以火把替我引路,由屋外的石階走到門口,然後我穿過一大群僕人,走過左彎右拐、屋頂還會漏水的通道,進入一個小房間。阿卜杜勒·馬因就躺在地毯上,臉朝下,呼吸著這一層煙霧最淡的空氣。

我雙腿癱軟,跌坐在阿卜杜勒·馬因身旁,開心地模仿他的姿勢,以免吸進炭盆飄出的令人窒息的濃煙。他替我找出一條可裹住身體的圍腰巾,於是我脫下身上的濕衣服,掛在火爐邊烘乾。炭火燃燒成熱煤後,煙霧也不那麼刺眼嗆鼻了,這時阿卜杜勒·馬因雙手一拍,吩咐僕役立刻準備晚餐,並招待又熱又濃的「福贊」(哈里斯地區稱呼茶的俚語,是以阿卜杜勒·馬因的表兄弟,也就是這座城的總督命名的),熱茶源源不斷,直到奴僕端出以葡萄乾加奶油烹煮的羊肉。

阿卜杜勒·馬因邊讚美那盤大餐邊向我解釋,隔天他們就要餓肚子了,不然便得四處去搶掠,因為他有兩百名手下,如今既沒錢也沒糧食,他派去向費薩爾求援的信差又被風雪困住了。這時我也雙手一拍,要求他的僕役將我的鞍袋扛過來,當場支借他五百鎊,待他的經費撥下來後再歸還。用這筆錢來付這一餐算是大手筆了,然後我們笑談著我在寒冬中馱著逾一百磅重的金幣隻身上路的古怪行徑。我告訴他扎伊德也和他一樣阮囊羞澀,需錢孔急。然後我提起索吉、拉梅德,還有那些阿拉伯人仍未趕過來。阿卜杜勒·馬因聞言眉頭一蹙,並揚起手中的馬鞭作勢揮打。我替他們辯解,說英國幾乎整年到頭都是這種濕冷的天氣。「上天垂憐!」阿卜杜勒·馬因說。

一小時後他告退了一陣子,因為他剛討了個修北克嬌妻。我們聊起他的婚姻,他說主要是想傳宗接代,我深不以為然,並引述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故事。

他們聽我說起酒神至六十歲仍未婚極感震驚,他們都認為生殖與排泄一樣是身體的自然機能,他們要傳宗接代以光宗耀祖。我問他們在情慾最亢奮時,如何能想到子女。然後我請他們想像,嬰兒像蟲一般由母親體內爬出來,那血淋淋又瞎眼的東西,正是他們自己!他覺得這是最有趣的笑話,聊完後我們蒙在厚毯子中暖和地入睡。跳蚤見獵心喜,聞香麇集,但我依循阿拉伯人對付虱蚤孳生的床鋪之妙招,袒裼裸裎而睡,減少了它們的威脅。身上的酸痛瘀傷則因我已太過疲憊而渾然不覺。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頭痛欲裂,但仍堅持繼續上路。他們找了兩個人陪我同行,眾人都說我們無法在入夜前抵達塔菲拉。然而,我認為路況不會比昨天惡劣,所以我們戰戰兢兢地走過濕滑的路面,到達一座平原,這座平原沿路還有許多羅馬時代著名的帝王題字的里程碑。

兩個陪我同行的膽小鬼走到這座平原後便打退堂鼓了。我繼續上路,與前一天一樣時而騎駱駝時而徒步,不過這時除了那些古道外,其餘的道路都已滑溜難行。當年羅馬帝國曾將土耳其人趕入沙漠中,撫今追昔,彌足珍貴。我在這些古道上可以騎駱駝,但遇到路基歷經十四個世紀的洪水沖蝕而坍毀之處,仍需下來涉水而行。雨仍下個不停,我淋得渾身濕透,隨後又颳起刺骨的寒風,使我全身裹著一層白霜,像劇院中的騎士——或像結了層厚冰的結婚蛋糕。

駱駝與我走了三個小時才穿越這座平原,相當順利,但我們的麻煩仍未結束。就如我的嚮導所說的,積雪已完全覆蓋住蜿蜒通往山頂的整條道路,我在前兩個彎道處,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確定方向。伍德黑哈一路踩過那及膝的積雪,覺得有點不耐煩了,開始走得無精打采。然而,它還是爬上一座斜坡,不過在彎道的邊緣處不小心踩了個空。我們一起跌落約十八英尺高的山腳下,摔在一碼深的雪堆中。它墜落後又站了起來,嗚咽著靜立不動,渾身打顫。

如果是公駱駝出現這種卻步不前的情況,必定會在幾天後死在原地,這時我擔心母駱駝也會有此傾向,於是趨前想將它拉出來,但無濟於事。我開始拍打它的臀部,打了好久,它仍無動於衷。於是我跨騎上去,它卻坐了下來。我跳下來,吃力地拉它站起來,猜想著會不會是因為積雪太厚了。所以我替它剷出一條有模有樣的小路,寬約一英尺,深三英尺,長約十八步,是我手腳並用挖出來的。積雪的表層已凍硬了,所以我必須先費盡千辛萬苦將表層壓碎,然後將裡層的雪掏出來。表層的碎冰極端尖銳,我的手腕與足踝都被刮破了,血流如注,在路旁灑成一道粉紅色的結晶,看起來酷似顏色非常淡的西瓜肉。

然後我再走回伍德黑哈身旁,耐心地站了許久再跨上鞍座。它輕鬆地邁開步伐前進了。我們開始邁開步伐跑過這條小路,再回到原來的路上。這時我們又如履薄冰了,我下來以棍子探索路面,若遇積雪太深就替它挖出一條新路。我們走了三小時到達山頂,發現西麓風勢極強,於是捨棄原有道路,沿著崎嶇不平的山頭前行,俯瞰著達納村中星羅棋布的房舍,以及數千英尺下陽光普照、草木扶疏的阿拉巴。

我們越過山頭後走了一段坎坷的路段,這時伍德黑哈又賴著不走了。這次它似乎是真的執意不走,因為即將入夜了。我忽然體會到自己的孤立無援,如果我們在入夜後仍被困在這山頂上,像伍德黑哈這種出身尊貴的駱駝可能會就此喪命。那些沉甸甸的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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