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死海戰役 第八十六章 空泛的勝利

「我軍」——結果只有大約六十名,分成兩隊聚集在山後,一隊在山腳,一隊在山頭。山腳那一隊是農民組成的,徒步,看起來很狼狽,然而卻是當天唯一令我覺得窩心的一幕。他們說子彈已打光,這下子沒指望了。我向他們保證,戰爭才剛要開始,並指向我剛才選定的最後防線,說我們的援軍都在那座山頭。我要他們立刻回營地,重新補充彈藥,然後去堅守那座山頭。我們則會在目前這個位置設法掩護,替他們爭取幾分鐘的撤退時間。

他們聞言開心地跑回去,我接著再去探視山頭那一隊,引經據典地告訴他們,在準備妥要轉移到另一個據點之前,必須在原據點不斷地射擊。他們的隊長是年輕的梅塔阿布,奮戰後已衣衫凌亂,披頭散髮,滿臉血跡。他懊惱地捶胸頓足,唉聲嘆氣,因為他原本打算在這場他為我們打的第一仗中好好表現一番的。

我在土耳其正要攻破他們防線時出現,很不是時候。他在我表示我只是來觀察地形時,更覺得火冒三丈。他覺得我太輕率了,還大叫我這個基督徒竟然赤手空拳就上戰場。我反唇相譏,引述克勞塞維茨的名言,說擔任後衛者,出現比出戰還重要。這引來他一頓冷笑,或許也笑得有理,因為此時我們的藏身處已陷入槍林彈雨中。土耳其兵知道我們藏身於此,二十挺機槍全指向我們掃射。顯然我們必須立刻撤離,我沒騎馬,所以先走,梅塔阿布承諾會設法苦守十分鐘,替我斷後。

我竭力狂奔,使身體也暖和了起來。我數著步伐,順便測量距離,此地只有這麼一個據點能供他們使用,而且無法抵禦由南邊來的攻擊,我們以退為進,或許可以贏得這場戰役。那些莫塔加族死守了十分鐘,然後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梅塔阿布讓我與他共騎,我們一路賓士,直到與亞格利人會師。當時日正當中,我們可以休息片刻,藉機思考。

我們所處的丘嶺約四十英尺高,地形易守難攻。此刻我們共有八十名人員,其他人員也陸續到達。我的護衛隊已攜槍上陣;負責爆破的盧特菲也來了,身後跟著一百名亞格利人。整個場面看起來像是在舉行野餐,而且我們不斷說著「好極了」,並裝出歡欣鼓舞的模樣,以免手下驚慌。我們將機槍架在稜線上,並下令對土耳其部隊斷斷續續地掃射,要壓制他們,但火力不要太猛烈,這也是依循馬塞納 的兵書所指示︰拖延敵軍部署的時間。除此之外,我們便暫時按兵不動。我躺在一處掩體中,稍微享受日晒,沒有風,我在此酣睡了一個小時,這時土耳其部隊佔據了我們原來那個山頭,像一群鵝般在山上擺開陣勢。我們沒搭理他們,讓他們自顧自去展現兵力。

到下午三點,扎伊德來了,同行的還有馬斯特、拉希姆、阿卜杜拉。他們率領我們的主力部隊,共有二十名騎騾步兵、三十名莫塔加族騎馬戰士、兩百名村民、五挺自動步槍、四挺機槍,還有由埃及陸軍支援,曾轉戰麥地那、佩特拉、哲夫等地的大炮。這可謂軍容壯盛,我醒來趨前迎接他們。

土耳其部隊看到我們集結大批人馬,於是以大炮與機槍朝我們攻擊,但他們的槍炮射程都不夠遠,根本打不中我們。我們開始出動。拉希姆擔任騎兵指揮官,率領八十名騎兵繞過東邊山嶺,由敵軍左翼包抄,因為兵書上說,不要攻擊一條戰線,要攻擊一個點,只要繞到側翼,便有機會各個擊破。拉希姆很喜歡我替他安排的這個目標。

拉希姆笑著說一定會將敵軍斬盡殺絕。哈姆德·阿拉爾則表現得更令人嘉許,他在出發前誓言要為阿拉伯起義犧牲奉獻,死而後已,接著莊重地抽出劍宣誓,並豪氣干雲地發表一場演說。拉希姆攜帶五挺機槍上陣。這很好。

我們故意讓中央隊伍四處走動,以掩飾這支側翼部隊的出發,敵軍則不斷將機槍搬出來,像在展示一般。他們採用的不知道是哪門子的兵法,他們佔據的山頭質地是打火石,連蜥蜴也無法藏身。我們已見識過子彈打上去時,會如何激起碎石四濺。我們將大炮架妥並調整好射程,一旦拉希姆的側翼部隊就位,就可以立刻朝敵軍猛轟。

正在待命攻擊時,又有一百名艾麻來的援兵到達。他們在前一天與扎伊德因為薪餉問題沒談攏而拆夥,不過在此危急時刻很夠意思地決定不討價還價。他們的加入使我們決定放棄福熙元帥的兵法,立刻展開三面進攻。這批艾麻人攜帶三挺機槍攻打右翼,我們則由中央朝敵軍正面發動攻勢,以機槍重炮迎頭痛擊。

敵軍發現再拖下去對他們不利。太陽即將下山,日落後對守方比較有利。於是土耳其的老將軍哈米德·法赫里帕夏召集他的幕僚,要他們也攜槍上陣。「我縱橫沙場四十年了,但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你們也跟小兵一起上陣……」不過為時已晚,拉希姆的五挺機槍已展開攻勢,每挺機槍有兩名機槍手,他們速度奇快,迅雷不及掩耳地使得土耳其的左翼癱瘓。

艾麻人長年在此地放牧,對地形瞭若指掌,他們左躲右閃,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至距離土耳其部隊僅三百碼處。敵軍被我們中央部隊的炮火牽制住,在艾麻人展開攻勢後才知道他們已逼近,右翼因此也被我們打得四處奔散。我們見狀立刻朝駱駝部隊與身旁的小兵大喊衝鋒。

扎伊德的家務總管穆罕默德·賈西卜此時奮不顧身地率先騎上駱駝衝出去,亮麗的長袍在風中搖曳,亞格利人鮮紅色的旗幟也在他頭頂飄揚。留在中央部隊的所有人員、我們的僕人、炮手、機槍手,全都跟在他身後殺聲震天地沖了出去。

這一天漫長得令我覺得難熬,此刻巴不得能立刻結束。不過我身旁的扎伊德則興高采烈地鼓掌,為我們在火紅夕陽下的壯盛軍容喝彩。拉希姆的騎兵已將敵軍左翼驅趕至山後,艾麻人心狠手辣地將右翼的敗軍趕盡殺絕。敵軍正面部隊朝峽谷中逃竄,我們的人員或徒步,或騎馬,或騎駱駝,在他們後面撲殺。亞美尼亞人今天一整天全畏首畏尾地躲在我們身後,這時也壯起膽來,抽出刀子,嘶聲吶喊著往前沖。

我想到由此到卡拉克仍有漫漫長路,而且道路崎嶇難行,潰逃的土耳其兵將會沿路慘遭屠戮,我本該為那些敵軍感到遺憾的,可是當時正在氣頭上,而且經過一天征戰已疲憊不堪,無心再去為那些敵軍請命。由於我決定放手一搏,使我方六百名人員中折損二三十人,受傷者可能三倍於此數。我們以兵力六分之一的傷亡,換來一場空泛不實的勝利,因為這一千名可憐的土耳其兵對大局根本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最後,我們擄獲兩尊榴彈炮(是斯柯達型的,對我們很有用)、二十七挺機槍、兩百匹馬與騾子、兩百五十名戰俘。我們的人員說,敵軍只有五十人逃脫,逃往鐵路方向。他們在逃命時遇到當地的阿拉伯人,因而慘遭二度殺戮。我們的人員不久便放棄追殺他們,因為自己也已疲憊不堪,而且饑寒交迫。對將軍而言,戰勝的這一刻或許很令人興奮,但今晚毫無勝利的光彩,只有殘肢斷臂的駭人場面,那是我們的人員被抬著回家。

我們班師回城時,開始飄雪,到深夜之後,才費盡千辛萬苦地將我方的傷兵抬進城。土耳其傷兵就躺在戰場上,第二天必然魂歸西天。這種事不容我們狡辯,但也沒有人為此譴責我們。我們冒生命危險在風雪中救回自己的同胞,如果我們的原則是不要為了殺土耳其人而造成阿拉伯人的傷亡,就更不該為了救土耳其人而危害到阿拉伯人的生命安全。

第二天與第三天,雪越下越大。我們被困在風雪中,整天無所事事。我們原本應該乘勝追擊,打回卡拉克,讓當地的土耳其部隊膽戰心驚地逃回安曼。事實上,除了我寫了份報告送至英軍在巴勒斯坦的總部供參謀人員參考外,我們的戰果與傷亡無人聞問。我那份報告是刻意為製造效果而寫的,引經據典,故意佯裝一知半解,讓他們認為我是個中規中矩的業餘軍人,想盡辦法依照兵法用兵;不是一個小丑,而是與他們一樣遵循著福熙等兵法家的腳步,靠著血流成渠建立戰功,成為克勞塞維茨的信徒。總部愛死它了,而且不明就裡地建議頒發勳章表揚我為此戰役所做的貢獻。如果每個人都可以在沒有人目睹的情況下撰寫自己的英勇事迹,我們的部隊中將會出現更多閃亮耀眼的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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